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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半夕欢醉(二) ...

  •   ——之 低笑醉向丛间倒,欢罢人命轻如草

      痉挛的裂痛从小腹袭来的时候,带着撕心裂肺的绝望咬住了他。他蜷缩在血泊里,一动也不敢动,一团温热缓缓流出体外,身旁混乱的人群来回走动,他只听见自己断续的呼吸,却无比清楚,他已经永远失去了他们的孩子。他张一张嘴,唤不出声音。官人……官人……
      痛楚挟着惶恐弥漫翻滚,身体时冷时热,承受着漫长的折磨。他在黑暗中沉浮蹀躞。他费力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住,没有人理会他的害怕与无助。他想起那双温和的眼,安然的脸。此刻,她陪在她夫人身边。官人……官人……
      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是醒是寐,是生是死。终于,他恢复了知觉。四下安静,身体葬在锦衾中。原来还活在她藏娇的朗园里。他静静的躺着,空落落的余痛,让所有触觉都不再真切。像发了场华丽美好的噩梦。如今醒来,只剩一种浑然解脱的虚弱感。没有什么曾真实的存在过。了肚汤。卖身契。糖葫芦。须臾的床笫欢爱。和她的孩子。还有……

      干温的手抚在面颊上。梅公子睁开眼。还有这个女人。她侧身,将他覆在她身下温存的影里。“别怕。”她看着他:“我保你好吃好喝一辈子。”

      这便是她最重的承诺。“嗯。”梅公子默默看她片刻:“——往后不用买了肚汤了。倒省了你不少银子。”她眼里有疼宠的笑意:“还是嘴里不饶人。”她低头,他仰脸,唇舌缠绵。梅公子闭眼,承受她温柔的侵袭,如初遇那日一般,却娴熟了许多。他模糊记得当初她青涩的辗转,他僵硬的迎合。日子太久了,回忆恍如一片迷雾。

      梅公子苍白的唇瓣,微微水润起来,虚软瑟了瑟。尚未来得及告诉她,孩子的名字,他已经想好了。依她们孔家族谱,“土木氵火钅”。虽然他做不得主,但仍希望,他们的孩子能有一个“海”字。深切,广博,自由。还有半枝梅。——却一切都不必再说了。梅公子问她:“不回去陪你夫人?”目光凝视,她稍顿一顿,声音温和:“等你睡着我再走。”

      着人去林朗房里,翻出本《大诰武臣》,依床伴灯浏览。风雨终于慢慢小了,淅淅沥沥,点滴不绝。梅公子在身边睡得不安稳,孔权书不时给他掖被角,看他憔悴的睡颜。手常常不自觉的,自然而然搭上他的小腹,却每每一怔,总是令人失落的平坦。——似曾相识。

      半年前,仲夏夜,杜大学士府邸。

      为杜士衡庆生,灯火辉煌,丝竹弦管不绝于耳。新组的梨园戏班唱罢两支,领班携了出色的戏角儿,到高台筵席下讨好领赏。席上众位清流官少,各点一个陪酒。卸了半妆的佳丽们陆续软偎入怀,却有一短打武生突然腾身跃上高台,拔剑向点他的女人刺去。满席书生失色。那女人正仰脸尽酒,一抬手折断了剑尖。领班魂飞魄散。那女人揽过小武生,将未开刃的假剑丢下台:“你们梨园行只拿这些不靠谱的玩意糊弄人?”

      京郊,孔权书私邸外。

      最初的慌乱过后,领班反应过来。庆幸只是掉了个男胎,没给御史大人的正经事带来更大的乱子。载了尸身的马车缓缓离去。或许车后会留下一道血迹,却也被一场大雨洗刷干净。一切恢复了该有的宁静。虽然死掉的是名噪一时的戏子,但戏子不过是戏子,又兼上回哭倒了嗓子,养在戏班也是多余。过不多久,还会有新角儿名动京华,博得御史官员们一时宠幸,为戏班扬声添彩。这个世界的中心,只有达官显贵们而已。

      孔权书私邸,后园正房。

      临窗听雨。落红难缀,一池萍碎,点滴都是离人泪。身后侍人为林朗披一件斗篷:“睡吧。孔御史回府了。”林朗低眼:“睡不着。”侍人款款劝慰:“梅公子没了孩子,主子该高兴才是,伤感什么呢?”林朗望那矶前廊檐滴雨,声声愁人:“不过是兔死狐悲罢了。”

      翌日。

      孔府,东院,正房。

      老话儿说,暴雨不终夕。天将初晓,可见院落梧桐枝桠上清绿的叶片。幺儿们手把花帚扫落英,抬头见孔甲,无声低身行礼。进得屋去,馥草正悄悄收拾茶盘。还没到孔权书起身的时候,孔甲蹑步到内间隔床帐瞧一眼。却见孔权书已然醒了,因怕动身吵醒初秋,只合眼再小憩一会儿。见了孔甲,单手撩起帐子。孔甲便俯在她耳边:“主子,外院那位梅公子要回四牌楼,刘管家劝不住。”

      孔权书微微一怔。须臾,倒笑了笑。人生古来聚散多,百年相随能几个。他能这样潇洒,也好。只低声对孔甲道:“让刘钱支二十两银子给吴鸨爹送去,照应他小月。”顿一顿,又道:“他若想赎身,教鸨爹允了来府上知会一声。不必报我,你将那虾须镯和东珠折合银票给他便是。”

      孔甲应声待去,孔权书却瞧见他腕间一道瘀青:“你手怎么了?”孔甲只轻声道:“不妨碍。”孔权书略颔首:“当心些。”

      枕边人微微辗转。孔权书放下床帐,侧身轻轻拥住他。在被衾里握住他的手。这世上,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人,大约,只有结发的夫人。

      初秋在她怀里惺忪醒来,见她正凝视着自己,不由笑了,埋入她身前:“没洗脸呢,丑死了。”孔权书笑吻一吻他松散鬓发。衣冠不整的大清早,一个香腻丰满的身子呼吸热软烘在胸前,惹得人血气冲动。孔权书径直将他按在身下。初秋昨夜梦里被她拉着种孩子,闹得过火肚子酸痛,现下不想要,朦胧里软推她,却到底迷迷糊糊被她翻腾个遍。

      微微喘息着,瞧她匆忙拭身坐起唤人,一面穿衣一面漱口,等不及馥草为她篦发正冠完毕,匆匆扒两口晚稻羹。初秋好气又好笑。孔权书理平公服端戴乌纱,嘴里倒不紧不慢调笑:“花漏怯春宵,云屏无限娇。不待宿酲销,马嘶催早朝。”馥草在一旁掩口窃笑。初秋终究面薄,红了脸伏入枕里。——她自言不擅八股,若要她写一本香艳读物,怕是得心应手的很。知更捧了龚太医开的补药汤,扶初秋坐起身。孔权书急赶着去察院主持晨议,到了门口却又回头,正经嘱咐几句:“可儿,太医说那药若是空腹喝着恶心,就先吃两口粥垫垫。待会儿仔细打扮了,晚上带你去王府。”

      孔权书走不久,初秋也慢慢起床更衣,预备去前院请安。临窗远眺,晨曦初绽,因下了场雨,湿气清冷,院子里幺儿们皆一改春衫薄俏,换了短袄子,也不争着张显玲珑曲致的身段了。初秋在妆台前,用馥草拿来的自研茉莉粉,试着将满颈红痕遮掩住。却听身后馥草一声冷嗤,不由问他:“怎么了?”

      馥草向窗外示意。却是小丙,刚刚能起身,缓缓向正院来寻孔权书。一袭轻薄的海棠红春衫,软纱石榴裤,露着雪白纤细的足腕。松松绾着一把青丝,一双凤眼似醒非醒。——妖娆狐媚得很。馥草觑一眼他纱裤间那一小凸曲线,呸了一声:“显什么显,再显也没夫人的大。”

      咸安京城,胭脂胡同,四牌楼。

      但凡打理好了下属,甩手掌柜并不难做。单就西城来说,杜指挥自上回火铳一事,暂且收敛按捺了不少,又有西城周副指挥替孔权书盯梢,大可安心。西城林风副指挥是自家人,也是勤恳用事的。况且,自打孔权书上回向南城孙指挥透风说要离任,消息悄悄散开,不但孙指挥这得了暗示的卯足了精神,其他几城指挥也心里较劲,一面争荣誉提效率,一面谨慎讨好探孔御史口风。孔权书抹着太极你急我不急,稳持局面一切太平。工部兵器司那厢,几日前撤职了两位,杀威棒打得底下老实。上头哄住了朝廷堂官谢道安,伺候好了宫里宦官金万石。上下圆满。忙和完了公事,腾出空来捐个监生,由不参政事的大儒举荐,修读一个正经出身。又在京郊置了几处田庄。原先孔老购置的几处查抄后,导致小丙娘失业,如今重新启用她前去收拾,妥当后将蓝送去安胎,隔离开来免得争风吃醋惹事端。再得空向永宁酒坊的丁老板讨教买卖学问,亦其乐无穷。

      下值前却闻得林风今日纳小,孔权书惊讶之余,一问方知,纳的是四牌楼脱籍从良的尤四儿。林风原是家奴出身,做官后便为同僚所不屑,只因她是孔御史亲信,众人面上才礼待她三分,起哄到四牌楼庆贺一番。林风心下不喜却推托不得,到四牌楼摆了数桌席,体面风光,却是孔权书替她掏的票子。

      礼让先后入席,众官人各写局票叫条子。孔权书着人去长春院叫二月红杏儿,原本无意点梅花,念及四儿与梅花是知交,便叫吴鸨爹唤梅花下楼,不让他吃酒便是了。吴鸨爹却支支吾吾起来,惶恐陪笑道:“梅公子……在陪夏明修夏大人……”见孔权书的微笑一凝,慌忙开脱:“下晌梅公子妆扮了,小的只当他又在等您……不、不晓得一转眼,教夏管家拉进阁子里去了……您看这……”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半夕欢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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