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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金谷华筵(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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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 两个黄鹂鸣翠柳,正室外房竟聚首
咸安京城,大街。
“笑拥红云相顾看,妩媚青山如我同。”
春风荡漾,绿幄马车的翠竹虾须帘纷纷微颤,轻快驶过曲江渡口。青石长街旁,滔滔碧水向东流。岸边彩楼台阁上,偶然飘出抹佳丽的春衫,群芳斗艳。最是销魂马车内,疏香温软在怀,诗心难捺,孔权书兴致来了,口拈一句。“秋秋。开一坛酒。”
新酒启封,浓郁芬馥,就坛子仰头豪饮。痛快。初秋取帕子为她沾嘴角,被她扬袖挥开。漫车微醺的味道。初秋扶一扶她腰里斜挎的长佩刀,都快要掉了。却被她一把就揉入怀里,半依半躺在她身前。“可儿,你也来喝一口。”初秋软软看着她:“省省,你当心喝醉了。”孔权书笑:“这一点酒,哪里就醉得倒我。”
却听马车外有人唤:“孔御史在否?”
孔权书拨帘望出去:“……谢大人?停车停车。”工部堂官谢道安站在永宁酒坊的高矶前:“祭完了庙你就不见人。赶紧下来。”孔权书微迟疑,笑道:“我这正陪着内人呢。”谢道安皱眉:“你兵器司的账还要不要报?参你的折子都压在内阁,夏阁老一会儿就来。你自己看着办。”
“权书。”车内初秋轻声开口:“我回去就行了,别耽误你正事。”孔权书皱了皱眉,只这微一犹豫,谢道安已不耐烦了,口气硬起来:“给我下来。你不想来也得来。别张口闭口你内人,夏阁老那小儿子你今天就给我应了。工部这一大摊子烂账报不下来,你就等着瞧好。”孔权书顿了顿,苦笑:“您宽心,这事儿黄不了。您等我且先安置了内人,成么?”谢道安略一仰头:“你赶紧的。”
孔权书放下车帘,面无表情,须臾,忍不住——“草。”“权书。”初秋轻轻挽上她的臂弯,乌润的眼眸看着她,片刻,笑了笑,声音低微:“有什么事的话……你不用顾忌我。”孔权书看一眼干了半坛的烧刀子,再对上初秋的目光,这才笑起来:“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我只不变应万变——我惧内。”
初秋忍不住笑了,心里却只是柔软的疼惜,替她拢一拢衣襟。“你先在别间等着我,我对付了她们,咱们再去踏青。”孔权书吻一吻他的脸颊:“待会儿出去,怎么狠就怎么对我。”
咸安京城,永宁酒坊内。
“哎——那不是四牌楼那个……梅花儿吗?”熙熙攘攘里,有人扬声高问。
梅公子低眉垂眼,接过一油纸包万字佛手小面果。因清明热闹,上晌同四儿一起乘了刘钱的小马车,往京郊去放风筝。回来路过永宁酒坊,果品香味勾得人食指大动,便一时舍了刘钱在外,进来选两样可心的。四儿拉着梅公子便往外走,才回头,已撞上一阔绰女人。那女人伸扇柄阻住二位,滑过梅公子脸颊:“小俵子,听闻孔权书调槽去吃旁家的草,你也不妨来个琵琶别抱,随了我家主子,如何?”
梅公子身侧两位仆从上前来,却一打量来者声势,敌众我寡,只得按捺不动。梅公子默默低着头,四儿妩媚一笑迎上前,抚在那女人胸口:“大官人……”却被那女人挥臂挡开,伸手捉住梅公子香腕往怀里一拉:“楼上吃局。伺候好了我家主子,有你的福享……”话音未落,却一怔,按上他微微鼓起的小腹:“被人弄进种了?”梅公子暗自咬牙,忙后退回护。
正不可开交,忽闻酒坊门口传来一声娇咤:“你往哪儿看呢!”勾人神魂。众人齐齐望去。见门外台矶上,孔权书揉一揉被揪红的耳朵。对上初秋目光嗔怪:“那男人比我好看?”孔权书忙将他一把搂入怀里,一脸羞愤无奈,低斥:“不许胡闹,也不看看什么地方。”初秋撅了撅嘴,瞪她一眼,这才不言语了。
酒坊内,梅公子闻声望去,怔了怔,一记冷笑。
永宁酒坊的丁老板正在门处恭候夏阁老一行,见这情形,笑脸相迎揖一礼:“孔御史,您安康。”孔权书展眉笑了,低声道:“内人托付给你,帮我照应一下。”“哎。”丁老板笑应。孔权书又在她耳旁,低声嘱咐两句。丁老板微微凝眉,沉吟须臾,笑起来:“我晓得。”看向初秋行一礼:“见过孔夫人。——这里请。”早有小鬟儿上前来,领初秋往亭子间去。
“孔御史!”酒坊内,阔绰女人高唤一声。孔权书温和微笑:“夏管家。”两人略略见礼。夏管家一手揽着梅公子,忍不住调侃:“孔御史好多香艳事,把个恁骚蛮的郎倌儿搞上了手。”梅公子默默看着孔权书,她只一笑,语气微重:“是内人。”
梅公子心下一怔,不由自主回头,望向亭子间。恰逢初秋进屋前回眸顾望,目光温软绵柔,哪有一丝凶悍,怔怔瞧了孔权书片刻,才回身低眉转入门内。
这厢夏管家听了一愣,正了正神色,犹含笑意:“唐突了。”瞧着孔权书的神情:“连我家公子也入不了孔御史法眼,甚么惧内,我看是难过美人关。”孔权书苦笑:“拿他没法子,得罪了阁老。”往夏管家手里塞一纸物事:“贵公子名门望族,哪能做小伏低。”夏管家收入袖中:“好说。阁老也不过随口一提,孔御史不必忧虑。”得了这一颗定心丸,孔权书笑道:“多谢。”夏管家向梅公子一扬脸:“叫这小俵子上去伺候我家少主喝两盅,谁成想——”在他小腹上摸一把:“教人给操大了肚子。孔御史,该不是你干的风流事儿吧?”
梅公子默默看这所谓搞大了他肚子的女人。孔权书一笑置之,并未放在心上,只问:“都谁在席上?”梅公子眼睫闪了闪,一言不发。夏管家笑道:“想也不是你干这没品的事儿。谢尚书跟工部的几位做东,你们兵器司的,我家少主,还有宫里兵仗局的人也在。阁老腿脚慢些,我正候着,一会儿就到。”孔权书微笑:“倒是我来迟了。”略颔首:“我先上去。”
梅公子低眉沉默。怀里抱着的小面果,微微热软,烘不透心窝的一片死寂。她竟一眼眷顾也没有。承认与俵子暗结珠胎,终究是那样没脸的事。脸庞被夏管家抬起:“也不晓得我家少主,好不好大肚子这口儿。”
却听身后丁老板笑呵呵的声音:“夏大管家。”夏管家回头。丁老板塞与她一纸物事,作揖道:“这梅公子……还望大管家高抬贵手。”夏管家瞧一眼面值,笑开了:“他是你的人?值得你这样破费。”丁老板只笑咪咪道:“大管家开恩,便是小可的造化。”“得。赏你了。”夏管家纳入袖中:“你扰了我家少主的局。这话儿怎么说?”丁老板谢揖道:“小可已经派人去四牌楼,另择佳丽。”
正说话间,听楼上一女人声音,沉磁醇厚:“八归。”——却是阁老夏崇相之嫡长夏明修,在唤夏管家的小名。夏管家抬头道:“老主子还没到。”夏明修临栏俯视一眼:“去迎一迎。”
永宁酒坊,亭子间。
上了几味糕点坚果,由两个男子陪着聊家常。却听门叩三声,刘钱探进头来:“孔夫人。”初秋微微一怔。刘钱笑道:“我是府里管事,孔甲的娘刘钱。”递进来一只美人风筝:“听说孔夫人跟主子去郊外踏青,我就……也不知道合不合您的意思。”原来这刘钱在门外遇见府里车妇,听说了缘由,反正闲来无事,不如去跟孔夫人、未来的孔老夫人混个脸熟。
初秋原本随和,起身亲自接了谢过,傍在门边说两句闲话。刘钱扭头顾看了一回,见梅公子那边闲人散尽,正张望着寻自己,扬了扬手:“这儿嘞。”话一出口,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
果然见初秋怔了神:“你们认得?”刘钱心中大呼——要糟糕!只急剧思索,呵呵傻笑。初秋望向那位男子,微微点头示意,温软笑道:“怪道方才权书看他,原来是熟人。出什么事了?我瞧有人围着他。”刘钱已是满头大汗。那男子走上前来,面无表情,对刘钱道:“走吧。”初秋向他微笑。四目相对。这男子苏芳色斜织长裾,文迂书生打扮,却身段阴软,眉眼修长,闲闲冷冷斜盱来一记,目光像软绫抚按在人心口似的。
初秋愣了愣。刘钱已灵光一闪脱口道:“他是俺那口子!”
此话一出,众人皆呆。
倒是初秋先笑了:“真俊。”——只是比孔甲还年轻些,怕是二房。看了看他的小腹,不禁一阵羡慕:“是不是……有了?恭喜。”
梅公子面无表情,看眼前他孩子的养父,盯着自己腹部贪婪的眼神。往事一幕幕,是那女人欢爱后丢下银子回府的情形,是那女人说俵子不能当爹的情形,是那女人语重内人对小俵子不屑一顾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