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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红袖鲛绡泪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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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 良贱母父,芝兰禽兽
梅公子回头,默默看他,无言对视片刻、再片刻,斜目飞瞟一眼窗外抄手游廊。四儿顿时拂脸长叹,背过身去,给他留个薄面。一脚踩在足踏上,犹豫半晌,难得慎重:“梅大公子,咱一道儿进的四牌楼,吴鸨爹天天介念叨,说干咱这行当的,不能忘了三字经——烘哄訇。绣幄香衾烘如火,山盟海誓哄如蛊,跳槽调头訇而止。”停了停,终究道:“你忘了第三条,孔御史可记得牢。人林公子说她只当你是俵子,十成是真的。”回头,见梅公子面无表情,四儿只管狠心下猛药:“窑子里恩客哄死俵子的事儿,可一点不少见。你以为你若即若离的小伎俩,就勾得她心热似火?你离得了么?人逃了,心拴在这儿。你可别忘了,孔御史离你的时候,怀里哪一回也不缺男人。”
却听游廊上若有步声渐近。四儿起身迎上前,打起帘子笑请一个福:“官人吉安。可把你念来了,我给你倒茶。”侧身去了外间。
梅公子只默默看着满枝红霞灼艳的海棠花苞,教斜阳镀了金粉,竟微微刺目。身后一暖,被她拥进怀里,感觉她的手搭上他的小腹,再自然不过。她的声音低沉温柔:“听说你没用晚膳,我方才叫厨子做了碧梗粥和玫瑰卤子。还想吃什么?”
梅公子问:“糖葫芦呢?”孔权书笑了:“今早下朝遇着龚太医,跟我说有身子不宜吃红果。”抱他到床榻上歇着:“你忍一忍。”梅公子环着她的脖子,同她斜据在迎枕上,默默无言。孔权书微微紧一紧怀抱,问他:“怎了?”梅公子扬起狐狸似的眼:“生下孩子后,你要怎么待我?”
两两相视,近在咫尺,似乎有一点情思纠缠。她目光温和,一如既往,猜不透。揽他的手臂紧了紧。身上裹着绣被,却沾着料峭的春寒,从她怀中汲取一线暖意。一时相顾无言。短暂的沉默,却全然成了某种暗示。梅公子突然有些慌怕。何必深究,不如不问。却已然迟了。情孽根深的起初,便已太迟太迟了。她开口,却道:“我不想瞒你。”梅公子刹时一动也不能动,看着她,看她眼里的怜意,听她慢慢述说:“不论是女孩男孩,须得入府,将来才有地位前程。夫人敦厚善良,做孩子的嫡父养父,必不会亏待它——我也不容他亏待它。”梅公子双睫一瞬不瞬,感觉她的手清雘却温热,轻抚在他面颊上,如同她的声音:“我原也是庶出,明白那些难堪苦闷。梅梅,不要让我们的孩子为难。……不要让它一辈子活在生父的阴影下。”
梅公子面无表情,小心打扮的精致妆容,描画飞扬凄美的凤目,只是怔怔的看着她,教人没来由觉得酸楚。涂着丹蔻的双手按在她肩膀,他神情恍若身在梦里,轻轻说话,微弱的气息拂过孔权书的鼻尖:“——我只给过两个人。你和那个兵营的。”
孔权书心口微微一震。不禁将他的脸庞按进怀里,臂弯拢着的,是那样窈窕的身段,却已开始微微走形,因孕育着她的孩子。孔权书低头吻他的发际:“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改变不了世人的眼光。孩子或是为了地位,违心谄媚嫡父欺辱你;或是在你身边,看旁人明里暗里对你轻蔑……我受够了,不能让我的孩子再遭这样的罪。”
梅公子将脸埋在她的衣襟前,深深呼吸她的体温。前些日大夫来诊过,说孩子安康壮实,再有半月,它便能伸动小小的胳膊和腿。它可会记得它的生父是谁?梅公子抬眼,看这个在他腹中留下精血的女人:“你也蔑视我么?”
须臾,她笑了笑,低头吻他的眉眼:“你多心了。”
梅公子合目。眼睫上温柔甜腻的辗转。他明白了。他一直都明白。
孔权书流连在他脸颊上。沉默的吻,吻这尘世里第一个将清白完全交付她的人,吻这曾与她颠倒翻滚懵懂探索欢情奥妙的人。也许当初她不该固执的留他,也许当初他不该任性的留下孩子。然而再多的不该,都在错念牵缠中置之罔顾。肆意的吻。却渐渐凝伫,微微离开。声色犬马,烟月买卖,岂能留恋。
却不防梅公子扬脸,被他猛然攫覆住了唇。唇齿相撞,少顷便弥漫出一丝血腥。孔权书微微一怔,扶着他柔软前倾的身子,凭由他的手臂环紧自己的颈项。舌与舌如凝脂结舞,孔权书看眼底俊秀的侧脸。他双目紧闭,不顾一切忘乎所以,急急追寻这一晌贪欢。他的缱绻离开了唇,渐渐向下至颈里,留了一路殷红泛开的胭脂痕。被他胡乱里撕扯开青衿,孔权书捉住他的手腕。纻裰之下,纨绔之间,双双灼热鲜明。“梅花,别淘气。当心孩子。”
梅公子不管不顾,挣脱她的钳制去扯她衣襟。青春放肆,身如在梦,若不狠狠任意一回,这短暂的欢愉便再无迹可寻。
却忽闻敲门声急促,是刘钱管家在忍不住唤:“主子。府里人来信儿,说个叫何朝仪的来府上闹腾开啦。”孔权书轻轻挟制梅公子,一面扬声问:“什么事儿?”刘钱的声音在门外犹豫了一下,如实回禀:“她带着董公子,也不晓得为啥,在府里都待了一下晌了,给少夫人弄得没法子,又找不着主子您。”
孔权书微微皱眉,手上稍用力:“梅花,我得回去。”
梅公子将脸深深埋进她颈窝里,一声不吭。她并未捉痛他,手上却隐着力道,执意要尽快离去。梅公子扬脸,嘴唇吻花了胭脂,鬓发松乱,看她也好不到哪里,心跳劲促,呼吸深沉,只因长于自持隐忍,才不甚显露。啐她一口,梅公子摸拾起床上掉落的折扇,丢进她怀里,转身向床内侧依去。
孔权书起身理衣,到盥洗台架前拭一把脸,口中道:“待厨子做好了粥卤,你好歹勉强吃一些。”梅公子懒懒闭了眼:“你走你的。”孔权书笑起来,唤门外:“四儿。”四儿端了早备好的热茶来,捧与她吃了一口。孔权书放下茶盏:“好生伺候着。他想吃什么叫厨子做,不用给我省。”待要离去,又回头望梅花一眼。梅公子翻身背对她:“慢走不送。”孔权书笑了。四儿挑帘送她出门:“您常来。”却在月洞门处见了孔甲。也难怪,除了他,旁人难猜得孔权书的去向。
咸安京城,孔府,西花厅。
等了多少时辰,眼见天际淡淡星子初露,脾性再好的人也耐不住了,何朝仪搁下茶盏:“她孔权书到底回不回来?别是龟缩在外不敢见我,还是被声色犬马绊住了脚?”初秋坐在上首,也放下茶,微笑款款劝慰:“已经教人去找了。家主没说去了哪里,一时片刻也没头绪,有劳您费心等候。”回头:“知更,给何大人续些热茶。”
何朝仪败气坐着。吵架从来怕这类人,任你暴跳如雷,他只静若春水,好比一棍杖夯进棉花堆里,楞是没个声儿响。却是这两句挑衅,被门外孔权书听了个正当,略略站住脚步,眉心便不悦微蹙。此刻已换了便衣,月白风清的气度,却作大步匆匆奔了进门:“何御史——让您久等了。我那儿手头还没忙完,一听您来了,紧赶慢赶的回来。”
初秋却没忍住,一下子站起来,才觉不妥,仔细做了做神色,低眉裣衽施一礼:“妻主万福。”孔权书却没瞧他,只对何朝仪笑道:“内人不晓事,让何御史见笑了。”吩咐随来的孔甲:“带夫人下去。”初秋默默行礼告退,同孔甲入了后堂。
何朝仪此时倒沉住了气,却不同孔权书客套,张口便道:“孔御史与我女婿通奸。他已然招了。我天朝律典载有明文,无妻奸者,各杖九十。你认是不认?认了,我现在就向朝廷上疏参奏你。”
孔权书撩衣入座,却不语。看一眼何朝仪身后垂首侍立的董念真,虚弱憔悴如斯,少了风流袅袭,只一味真实的恹恹病态,与月前相比竟判若两人。何朝仪见孔权书不吱声,微微冷笑:“你怕了,不敢认?也好,那便是我何家的内务事。这董念真失贞,依我何门家规,必要浸猪笼。”语罢起身:“五日后清明,我便用他来祭奠我爱女。”
“来人哪!”孔权书突然厉喝一声。何朝仪一惊回头:“你要做什么?”孔权书看在眼底,将空茶盏啪一声搁在案头,对门边慌忙进来的下人斥道:“不长眼!倒水!”下人躬身应声上前。孔权书冷冷转过脸,对何朝仪笑道:“没眼力见不识大体,从没叫我省心过。”言归正传:“——方才何御史说,董氏失贞。”慢条斯理陪客气:“怎得婚后隔了月余,才追究起来?”
却见何朝仪脸色微变。身后董念真却抬头看来,黯淡无光的双目,瞧一眼何朝仪,指一指自己身子,又默然垂下脸去。孔权书心里一怔,模糊猜到了半星,不由鼻息略重,赔罪的心思便没有了。那厢何朝仪已淡淡一记冷笑:“如此看来,你是认了。参你的奏疏我已经想好了,你等着革职受杖罢。”
孔权书缓然平和:“依我天朝律例,私通盖指有妻姓之夫男。董氏稚在闺阁便跟了我,犯不着这一条。”见何朝仪面色一沉,孔权书顿了顿,再不客气:“既知他是我的人,一纸休书便罢。令姐何朝宗的师长国子监祭酒薛师傅也是我的师尊,照理你我也算同门。有些事搁在案上是稀疏,上了秤千斤重也打不住。闹大了牵出旁的龌龊,你我面上都不好过。”
“孔权书。”何朝仪音调高了几分:“不要仗着你上面有人,就如此胡作非为蔑视礼法。你兵器司造火铳那些超支亏空,多少都察院御史正要联名参劾你!你只等着被罢官拿问锒铛入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