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燕偶离亭空消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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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 尊卑有定，情欢有别
临下值前，西城周副指挥来回禀公务，因她原在孔权书手下做事，自比旁人亲近些。两人喝茶说了一回话，谈及牢内清明党囚犯，周副指挥大笑道：“那帮子不怕死的犟驴，今儿闹上吊明儿绝食，当初孙大人紧赶着往自己身上揽，如今可是烧了她的屁股，连带她那几个手下，天天被骂得个狗血淋头。”
孔权书端杯笑道：“若非体谅老孙家境困难，这一票就得落给你们杜指挥。你该好好庆幸。”
周副指挥呵呵笑：“都说是‘我们杜指挥’，到头还不是在您孔御史手下做事。”
溜须拍马划清界限，孔权书看着她，只笑不语。
周副指挥喝一口茶，笑着赞叹：“大家都是武莽，谁也没杜大人那个文官儿猴精。清明党那事儿，听说就是杜大人拱手让给孙大人的。明明黑了孙大人一把，孙大人到现在还没转过这个弯儿来，天天请杜大人吃酒道谢，称道姐妹铁得很。”
拱手相让还是暗箱交易，怕只有孙杜二人心里明白。孔权书微笑道：“文精武莽，只要实心用事就好。上司日日吃酒，你做下属的也要多监督劝谏。”
周副指挥连忙笑道：“职责所在，愿为御史大人分忧。”
咸安京城，孔府，西花厅。
面对气势汹汹兴师问罪的何朝仪，初秋勉力自持镇定平和，心下却微微无措。他原不该见女客。可孔老素来不理事；欧阳氏自开春来，痼疾转阳发症，不能起身；单使管家陪客，未免轻怠了这位朝中颇有分量的都察院都御史。
一面着人上茶点、看了座，一面打发长随去寻孔权书，初秋坐在上首，默默吃茶。这何朝仪也不细说缘由，只压抑着怒火等孔家正主归来。看董念真侍立在他婆婆身后，容姿苍白憔悴，眼里无光，只不出一月，他竟这样消减清瘦了，一袭素青的薄衫，更显临风不胜。
却片刻有下人来回，说孔少主并不在五城察院官署，长随已往兵器司寻去。谁知那长随赶到兵器司，孔权书前脚刚走，只见着满仓长工怨声载道，说孔司吏猛不丁来查岗，举手便开了一个怠工书办的缺，扬言泱泱天朝大国从不缺勤苦人愿讨这碗饭。那长随见这里怨气深重，不敢久留，匆忙回府，孔少主却仍未归，多方辗转打听，方知她约了几位熟交掌柜，前往京郊讨教购置田庄事宜。又急忙追去，京郊广袤，再不见孔少主踪影。眼见夕阳斜坠，人倦马疲心急如焚，孔少主你究竟在哪里？
京郊，孔权书私邸。
林朗推开菱花格窗，贪看落日余辉，晚霞半天。春社停针线，去年此日在广陵，他曾约了王道台的爱子王音一起，带小伢儿们上街逛庙会，瞧热闹喜庆的景儿，买消闲果吃。忽忽一个春秋过去，王道台斩首阿娘入狱，自己成了女人金笼里的雀鸟，手帕交王音，杳无音信。
“咣当！”一声巨响，门扇吱呀摇颤不住，被人从外一脚踹开。林朗身形不动，只回眼略瞧，见四儿掐着细腰，一脚蹬在门槛上，冷眼盯来。——下九流的青楼伎子，不识礼数无教养。林朗临窗眺望余霞，听身后冷笑质问：“自己下不了金蛋，就叫人在我们梅公子社粥里放龙眼？”
林朗回视，只淡然道：“我想吃，便叫人做了。你们不爱，倒了让重做新的，犯不着拿来说事。”四儿笑的妩媚，歪在门口转手绢：“您林大公子吩咐的社粥，谁敢给我们另开小灶？这院里人都懂些眉眼高低，想来世人心里，大公子卖鸟儿求荣，总比小俵子卖鸟儿活命高贵些。”
林朗顿一顿，平静望向他：“高不高贵，无须自辩。孔御史说，梅花就是俵子而已。不信你们自己去问。”“哟……”四儿弯弯的眼睛盈盈有光：“您不是俵子，您别喝了肚汤啊。”林朗沉默，只自赏夕阳，并不搭话。
却听女人的声音道：“四儿。”四儿转身扬眉，望园外来人：“官人打喷嚏了不曾？”孔权书方辞别几位掌柜，此刻却是一身阔少装束，莺背色长裰佩珊瑚玉，手持折扇，只笑问：“怎么？”四儿待她行至身前，轻啐一口：“人家镇日思量你，想来你的喷嚏该落成了雨。”孔权书步入屋内：“一会儿去看他。”
转过帐幔隔扇，见林朗傍窗小立，素净的深衣长垂至足踝，落日熔金里，较先前多了些风情韵味。孔权书揽他在身前。林朗抬眼，与她目光相接，眼底却微微泛红，噙了两小汪清泪，也不多话，只又回头瞧暮色四起，却被她拨过脸，听她问：“哭什么？”
四儿远远在门外望着，声音柔媚可怜：“大官人，情知你是那抱不热的铁石心，人家不敢怨更不敢恼，只茶里饭里梦里醒里把你想，好生盼你临幸一场。你有了新人咱不妒恨，只求别忘了旧人的好。还有梅哥肚里的小冤家，不防被人用龙眼打掉了，看你疼惜是不疼惜。”
林朗在孔权书怀里，只望着她：“不许听他胡吣。又没逼他吃，我爱我的，与他们何干？”身后四儿软言温语：“林主子，您别忙着撇清。若不是我发现得早，惹出了麻烦来，梅哥流泪事小，大官人丧子事大。”
林朗只定定瞧着孔权书，见她却神情闲适的看二人呛醋争风，不由眼底一阵酸意涌上，只将泪水一忍再忍，终究轻轻依偎在她身前：“我不想见他们。你叫他们走。”孔权书抬手捋一捋他的发，声音温和：“你当真起了祸心？”“我没有。”林朗抬眼反驳。
四儿按捺不住了，声音低微，只当说给自己听：“细鸟儿的，敢做不敢认——”“怎么跟主子说话呢。”却被孔权书淡淡打断：“你林主子说没有便没有。”四儿顿了顿，提衣摆行了一礼：“是。”听孔权书道：“下去罢。”四儿垂首咬牙——早晚你娃儿成具干尸撂你面前，再看你袒护他。却敢怒不敢言，低头默默退出掩门。
林朗目光碰着孔权书的，须臾，松开她转身上了楠木大床，解开四周束绦，将桃红帐幔统统放下。孔权书不由笑了，用手中折扇挑开帘幕，见林朗正伏在软褥上匆匆收拾。牙床甚是宽大。枕畔斜倚着一只半成的风筝；靠墙面竖着一支小凤首箜篌——林朗不惯与侍人同睡，夜里却又害怕，非要抱了它才能入眠；床上案几堆满字纸，首页簪花小楷书了两行，却笔力软沓不继——沅有芷兮澧有兰，恨仲子兮逾我园。
林朗不经意抬头，见孔权书正瞧那字，微微一怔，忙一把抢过，两下扯碎了丢在地上，才回头去枕边拾风筝。孔权书问：“你那侍儿如今叫‘将仲子’？”林朗不搭理她。孔权书不禁好笑。从前是‘蒹葭’苍苍，在水一方；后来是山有‘扶苏’，不见子都；现又改作‘将仲子’兮，无逾我园。见林朗双目含泪，孔权书在床畔坐下，用扇子端掂起他的下巴：“哭甚么。小东西，笑一个开心的，我给你看一样好物事。”
四目交错，林朗见她眼光清和，片刻，忍泪展眉低笑了一下，被她揽过吻在额上：“乖。”见孔权书从袖里取出打开，却是一纸房契——立卖契人广陵平民萧九因钱粮无凑，将自置宅一位东西南北屋园若干，东西南北临至某地，凭中保人说合，当日卖价市平纹银若干，卖与广陵原按察使佥事林清源长子林朗永为业契，当日银两交足不欠，恐后无凭，立文契存证。卖契中保人俱已签字画押。
林朗怔了怔，待要接过细瞧，却被她微一后抽，便拿了个空。见孔御史那样蔫儿坏的笑，轻轻凑上去献一个吻，才拿到手来：“往后这园子是我的，不是那个青楼男人的。”孔权书笑道：“是你的。”林朗瞧她一眼，这才微笑起来，浮起一双浅浅梨窝，随手将房契搁在一旁，半跪在床上，慢慢解开衣扣。
却被孔权书按住了手，听她道：“今日有事。改天。”林朗微一怔忪。忽入云端，忽坠地渊，亦不过如此。伸手便推开她，只竭力自持，语音却止不住发颤：“你又要去看他？”孔权书揽回他：“他怀着我的孩子。”
林朗不由忆起那了肚汤——每一回颠倒缠绵后，她总不忘喂与他喝。一大碗又一大碗，永远也饮不尽的药汁，顺舌灌下，直直苦到心底去。回手扬起房契，林朗神色淡漠：“——让他出去。”孔权书目光平和，只道：“识趣点。”“这宅园是我的，他凭什么住？”林朗一时呼吸也难以断续，只望着她勉力镇静：“你便是想留他，也到别处去，我这里王法难容。”“你要鸣冤？”孔御史一笑了之：“小东西，且诉苦罢，我听着。”
林朗再说不出一句话。任凭她将他温软的身子囚禁入怀里。她颈里淡淡的热味儿，肌肤相亲时那样熟悉，衣装齐整不再胶黏时，却又这样陌生。林朗心里一阵说不出的哀伤，听耳边她温和的声音：“听话。你若定要我将梅花移到别处庄园，自然可以，只是我往后分（）身乏术，想多来瞧你也没空。你自己合计。”顿一顿，又道：“宅子给了你，合府上下凭你作主。我孩子如有不测，也唯你是问。”
听她步声远去，余下空荡荡数丈见方的堂庑。惟有桃色帷帐的大床，欢情凉薄，便是他存在的一切。林朗执起房契。白纸黑字。眼泪却滴下一大颗，渐渐洇开墨迹。
私邸，前院西厢房。
“别望了别望了，你这儿巴巴的望了半晌了。说好她跟人林公子亲热过，就来和你团个圆。折腾什么劲儿呀，慢慢儿等着吧。”绣墩上四儿吊着脚，晃悠晃悠。窗前，梅公子修长的眼睛一转，观赏一株含苞待放的西府海棠。四儿抛他一记白眼：“别装啦，你小心思就老实承认了吧，非得我戳破你。”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燕偶离亭空消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