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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二月春梢豆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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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 诱仆媚主,冷暖自知
曹玉顺叹了口气:“一朝天子一朝臣。我在老欧阳眼前尚存些薄面,她孔小儿才谦我三分。小草草——当初你拿波斯胭脂捅了我一刀,老欧阳才同意初秋管事。要是董念真那些烂账再落到孔小儿手里,我命休矣!”
馥草环臂不屑:“你那点破事儿,敢情你当老夫人不知道呢。”曹玉顺沉下脸:“老夫人是怎么知道的——你当我傻——还不是你说的?”忍不住死死抱紧他:“我知情你是老欧阳给我下的套,心甘情愿往里跳。你还总误会我,不解我的心。”馥草闭上眼:“花言巧语计中计,谁信你。”
孔府,三径堂。
青鼎焚香,欧阳氏高坐主榻之上,吃一口茶。屋内一片死寂沉沉,初秋匍匐于地,门外侍候的一众幺儿见这情形,皆是连大气也不敢出。
茶盏被搁在案上,“嗒”一声轻响。欧阳氏端坐:“你说书儿是寿宴那天……。如此看来,你给书儿下了迷魂药,又将书儿撵出去好折磨她……”初秋错愕抬头:“迷魂药?”
欧阳氏细思,却觉此解释不通。若下了药,自然该留住书儿——只不动声色,又问:“书儿一出屋,就遇见了真儿?”初秋已恍然明白,只暗自惊惧——早该料到权书不会那样对董公子,她竟是被下了药。想到此,背心顿时涔涔冷汗,生出虚弱的后怕来。竟错怪了她,竟没照护好她……会是谁?董公子?小丙?……
“回答我!”欧阳氏一声喝斥,惊得初秋微微一瑟,心乱如麻——该怎样回答?查出来,那下药人必逃不过一劫。可他竟毒害权书,是不是罪有应得……一时转了多少念头,只低声答:“权书去过小丙的屋子……后来的事,初秋不知。”
欧阳氏抬脚便想往他胸口踹去,半途又忍住了,怒道:“混账!让你照顾书儿,你居然照顾得她吃毒药!”急剧呼吸着:“我看这后院真是闹鬼了。”一回头:“银屏!去把孔甲知更馥草给我叫来。东院的西院的账房的,三路神仙一起来,捉鬼!”
孔府,东院,西耳房。
小身子趴在床上,扳着指头好无聊。冬风在窗纸上一声声吹,吹不得那薄情人到。更漏在水面一声声敲,敲不醒那薄情人明白他好。妆台上白猫一声声叫,叫不回那薄情人对他笑一笑……
门被咣当一声撞开了。谁敢这样放肆——是她吗?小丙连忙坐起身,却突然左右上来两位粗使公公,拎着他双臂便往外拖。小丙奋力挣扎,一腿蹬在一人身上:“你们干什么!”一位公公道:“老夫人有话问你。”也不待他穿鞋披衣,光着小脚丫就被拎出屋去。
孔府,三径堂。
被两名公公下死劲按跪在地上,小丙扭动着抬头,微微一惊。欧阳氏高坐于上,两旁分立着初秋、银屏、馥草、孔甲、知更……连小丁也低着头站在末尾。却不待他回过神来,欧阳氏喝道:“一个奴才,狗胆包天,竟敢给主子下毒。”
小丙一怔,却旋即安静下来。小身子默默蜷跪在那里,小声嘀咕:“不是毒……”
众人一惊,不想他竟认了,还敢顶嘴。欧阳氏面色铁青:“你说什么……?”小丙衣衫凌乱,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眉去,像静静睡卧的小猫团,只小声道:“我怎么会毒大少。……是春艹约,我事先尝过,全身发热不舒服而已,没有毒,才敢让大少吃。……而且那天我也吃了,比大少吃得还多……”
众人摒住呼吸,集体不知所措着。欧阳氏扶了扶心口:“这么说,你倒是个忠心护主的好奴才了?”小丙抬头望向欧阳氏,一双凤眼眸光如水:“我知道不该媚主。可我就想让她抱抱我……大少若真个抱了我,老夫人您便打死我,我也没半句怨言。谁道叫旁人捡了便宜,却要我受罚。我不甘心。”
“休得胡搅蛮缠。”欧阳氏竭力平息心气:“你既供认不讳,自有家法处置。我知道你是个不怕死的,这府里的规矩就奈何不了你?”缓缓起身:“我也乏了——拖到外头去,杖脊。”
初秋悚然一震。杖脊,一十皮开肉绽,二十断筋折骨,三十一命呜呼。便要冲入堂中求情,却身形方动,已被侧旁孔甲握住了臂肘,暗暗一用力,悄声道:“莫火上浇油。”初秋抿一抿唇,只一时关心则乱,小声急问:“那怎么办?小丙要有个三长两短——是爹下的手,权书难过都没处说理。”抬眼看欧阳氏进了内间,抽身随杖责公公到堂外去。
院中早摆下春凳。小丙被撂在上面,一动也不动,任由四纽四花的牛筋缚紧双腕,双臂高举吊在头顶,带动短袄下摆向上滑去,露出一段白腻的小蛮腰,幽芳四溢。一位公公问监刑的馥草:“老夫人没说——杖多少?”馥草瞟来一记:“送他去给孔乙哥赔罪。”
“馥草!”初秋呵斥,急步下台阶至行刑处,拉住两位公公:“二老是爹跟前的人,远比我资历深见识广,但请容晚辈说两句。”一位公公忙道:“不敢不敢。少夫人且吩咐。”初秋稳一稳心神:“这位丙公子——孔少主嘴上不说,心里实是最看重他。我尚不敢开罪他,爹也是一时气恼罢了。二老何不做个顺水人情?”
那公公笑道:“我们理会得。可一头是老夫人,一头是少主子……少夫人且宽心,我们拿捏得住分寸。”初秋只有点头作罢,犹不安心:“轻一点。”再低头瞧小丙,对上那双天不怕地不怕的眼,轻轻一声嗟息,不是愁苦,只感叹与那小灵魂难以沟通:“——你忍几杖,一会儿再带你到爹跟前,你服个软,求爹开恩也就是了。”
小丙伏低脑袋,将下颌搁在春凳上,扁了扁嘴,软软乖顺的嚣张:“大少想留我,自然不会叫我死。不想要我,我这回可真就再不理她了。”
一杖下去,沉抡在背心上。小丙闷一口气,双目紧闭。
咸安京城,积香茶坊。
冬日午后,阳光静暖。不妨饮一壶下晌茶。
南厢的小居,一室幽馨。庭落下立着几竿翠竹。鬼脸青大缸里,浮着许许绿萍,养了几尾金鲤,藏在萍底嬉戏。
小朱花窗内,腾少游收回视线:“二十三个清明党书生。皇上什么旨意?”孔权书默默啜茶,片刻,摇头。腾少游手里的茶盖无意识轻碰,因为专注思索,冷却了一盏上佳的吓煞人香:“连宁王都被瞒着,皇上这是打算秘密处决。二十三位才俊,可惜——。秦王怎么看?”
孔权书依旧默默喝茶。原定前些日年初二携初秋回王府探亲,秦王却去了沈家,于是不了了之。只昨晚独自去匆匆一见,秦王并未表态,言下之意,是要以静制动。孔权书摇头:“谈何秘密,这事瞒得了初一,瞒不了十五。”腾少游慢慢放下茶盏,沉吟:“皇上也许有顾忌,也许在考量各方能否忠体圣意。”
“不论缘何,只要不是圣廷震怒,就有文章可做。”孔权书拈了块玫瑰酥。腾少游微微皱眉:“清明党暂放一旁,眼下关口是广陵。已经输得够惨了。这回说不定借清明党抨击朝政,能奏请赦免为王连成一案受牵连的广陵清俊,以示天恩高厚。毕竟,她们虽鞭挞广陵时局,却与清明党不同,都是朝廷忠臣。”
孔权书笑着听她说完:“腾大姐,小妹所见略同。想办法将这个意思告诉宁王,今晚宫中赐宴,宁王正可请旨。”“好主意。”腾少游点头。因今日是正月初七人日节,宫中大摆家宴。腾少游道:“以年下喜庆为由,当着秦王宣王的面。一但皇帝首肯赦人,二王一时无话反驳,日后即便有谋臣为她们出计策,二王此时不提,将来也不敢再提。”扬脸饮尽冷茶,这才笑了:“孔丫头——士别三月,岂止刮目相看。”目光却渐渐凝重:“丫头,姐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也不能知道。——没错,三王皆非大器,秦王自傲、宣王多疑、宁王荏弱。可做臣子的,只能认一个君主,否则失节事小,被新主蔑视旧主憎恨,说句难听的,便如丧家之犬。”
孔权书拨一拨茶盖,却并不饮,抬眼望向腾少游,淡淡笑了:“大姐,秦王忘不了我夫人。我这,也算是官逼民反吧。”腾少游忍不住朗笑:“天家子孙,个个都是情种。不光秦王,还有宁王。”——点到为止,不愿扰了孔权书的决意。她与孔权书皆是独女,从来都将权书当作亲妹子:“丫头,以后少约我。你这是高空走绳,我都替你担惊受怕。”
孔权书摆了摆手,不想深谈这话题,只言归正传:“赦免了广陵臣子,清明党那些才俊,翰林前辈可就不便过问了。”腾少游慢慢敛去笑容,踟蹰须臾,又微笑起来,却似带了抹无奈:“孔丫头——你很犀利。”顿一顿:“同是所谓诽谤朝廷,皇帝能饶广陵,恐怕清明就要凶险——我们却不能得寸进尺再求恩典。二十三位士子名流……”默然片刻,一声太息:“固然可惜,却毕竟是乱党,比不得广陵几位封疆谋国。”
孔权书饮着茶,只眼里笑了笑,片刻放下茶盏:“大姐。你谋国,士衡谋身。我呢,我没什么大志气,就谋我一个家。许多事,彼此都情非得以。还是那句话:不以道德论名士,且将恩怨付笑谈。”
相视而笑。“丫头。——我这就去见宁王。”腾少游握着孔权书的手:“多保重自己。不论谋什么,首先要保护自己好好活着。否则一切都是空。”孔权书的手覆在她握紧的手上:“我懂。”笑道:“——大姐,听闻宁王跟王夫越渐恩爱。”腾少游点了点头:“宁王……也是无奈。”孔权书低头笑了笑,有些腼腆:“我没别的意思。家父很喜欢那个上官柳,如果宁王肯割爱,我想买下他们戏班,养在府里。”
孔府,三径堂。
欧阳氏坐在躺椅上,已慢慢有了些倦意。腿上银屏轻微的捶打。模糊听外头院子里单调的、慢吞吞的数着:五……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