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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一腔幽恨埋黄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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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 权色财色皆如周黄唱和
翌日。咸安京城,城南郊野林。
在兵营与都统议定,今夜将清明党囚犯押解入京,孔权书一身便装,携三五随从骑马穿野林返城。将要出林子,见一匹枣红高马拴于树上,树下倚着一人,正是先前约好的萧九。遣随从先行,孔权书从萧九手中接过一柄新火铳,是仿照从红莲会缴获的鞑靼货制成。见孔权书反复端详着,萧九上马,笑道:“我打保票,这回不会爆膛了。老大,试试?”
孔权书瞧着浑亮的紫铜管,掂在手里沉甸甸冰冷,抑不住隐隐兴奋。填火药铅弹,用火折慢慢引燃。却在此时,恰听野林深处传来车轮辘辘、马蹄隆隆声,孔权书待要收手,已然迟了。萧九也一下子怔在那里。两人眼睁睁瞧着火药燃起,听着不远处人马渐进……
不多时,一股重压从掌臂传来,便闻一声轰然巨响,如平地惊雷。孔权书身下坐骑猛然长嘶一声,前蹄惊腾而起,发狂乱跳起来。孔权书这才记起,这匹马是五城察院的,今日偶然借来一骑,因驯养不佳而惊厥失蹄。幸得骑术精良,连忙将缰绳一缓,再顺势收控,一面却听身后亦一阵人仰马翻的混乱。好容易将坐骑渐渐稳住,却听身后马蹄踢踏,突然驰来一群带刀女子,将孔权书与萧九团团围困。齐刷刷抽刀,锋声银光缭乱。
萧九眼明手快拔出剑,横挡在孔权书身前。对方女子中有人高声喝问:“什么人!”萧九正欲开口,手肘却被孔权书暗暗一拉。孔权书望向人围外,却是一辆天青幄高马大车,车旁亦有众多带刀女子。车轼前却坐着一位白皙文弱的女子,正在同车内人隔帘低语。孔权书月夸下马蹄骚动依旧,人却笑了笑,掬手道:“下官五城御史孔权书,惊扰了各位侠士,请多包涵。”
为首带刀女子回头望向马车,车前女子递了个眼色,那带刀女子将刀刷一声收入鞘中,打量孔权书一眼:“原来是孔御史。越礼了。”一扬手:“放人。”
人围散开,绕至马车前后,车轮缓缓启动。孔权书欲将躁动的坐骑掉转至路旁,马又高抛前蹄,希聿聿一声长嘶。身子向后一仰,手中忙缓缰控马,却见前方车窗帘边角微微一扬,突然从窗口齐齐飞出两支白翎羽箭,冲面而来,双双直钉入马头马胸处。孔权书本能松缰,一手按马背腾身跃至一旁坐骑萧九身后。尚未骑稳,便见那中箭坐骑轰然砸倒在地,扬起尘土一片。再看那队车马,早已渐行远去。
“草。”萧九登时忍不住破口咒骂一句:“甚么鸟人?太他娘的嚣张了吧?”孔权书翻身下马,口中道:“便衣禁卫和宫人。”拔出羽箭细瞧,果然有宫制字刻。
在林口与萧九作别,孔权书问她:“你何时回广陵?”“京里生意出了麻烦,暂时回不去。”萧九将马鞭一折,递与孔权书:“老大放心,巴喇西祖母绿我已经叫底下人去找了,开春就送进京。”
孔权书骑萧九坐骑进城,往五城都察院去。人潮热闹,只缓缰慢行,却听身后人群里一声低唤:“孔御史……”熟悉的声音。孔权书扭头,寻见一瞥缃色衣袖,不由微微一怔,兜马回转:“林朗?”
林朗仰脸望去,那匹极高大神骏的枣红马,立刻将他罩在她的阴影里。逆光看不清她的脸孔,只见风里翻飞起那一身玄绸大氅,露出腰里剑鞘的青芒,低目看他须臾,微一侧身向他伸出手来,修净有力。林朗迟疑片刻,轻轻将手交入她手里。忽然被她攥紧了,身子一轻,腾云驾雾似的就落在马上,背心透来一股阳热之气。他只得微微前倾身子,离开她少许。
孔权书信马由缰缓缓而行,感觉他的手在掌心里轻轻发抖,低声问他:“何夫人呢?”听林朗答:“他走了。”孔权书看一眼他的侧脸:“他将你一个人丢下?”林朗并不答话,见孔权书掉转马头,却不是孔府方向,犹豫片刻,终轻声问:“去哪儿?”“卖了你。”
林朗一惊,回望身后她的脸,却见她眼底似有一抹笑意,也不知是当真还是逗弄。再往前看路,一行愈走愈偏远,眼见到了郊外,终于信是真话,又回头看她:“你要把我卖到哪儿?”孔权书却不答,在一处四合院前翻身下马,伸臂携林朗下来。自有门仆牵了马去。林朗却不随她进门,只驻足问:“这是哪里?”孔权书道:“我的外宅。”
朱门大敞,一个黄发蓝眼的男孩子跑了出来:“孔御史。”林朗微微一怔——番洋人?母亲在广陵巡查海防时,偶然前去为她送饭,也曾见过这些异族人。孔权书将林朗交与管事刘钱:“给他备间屋子。”林朗顾不得番洋男孩的问东问西,只回身望向孔权书:“我阿娘有救么?”若几日前遇着林朗,孔权书一定能躲则躲,而今时局微妙,恰有一契机。于是道:“有七成把握。——你先住这里,有事找刘钱大姐。”
孔府,梅林旁,濯足涧。
冬日水流极缓,从上游水榭至梅林旁,只余涓涓一条清细。涧旁荇荇的湿泥,踩在足下,又软又滑,说不出的有趣。董念真端起衣摆,将粉红深浅可爱的梅瓣撒入涧流里,看它们顺游漂散而去。强于污淖陷渠沟。董念真一笑了之——江山处处埋芳骨,不如漂游出府,在江天舒阔下,安静长眠,一缕净魂袅袅飞升,旁的,皆不重要。
手指在水面画出涟漪。听身后步履窸窸,董念真回首望去——是初秋,问:“董公子,你蹲在这儿做什么?”董念真微微笑了:“剪水。——天这样冷,我想剪一朵雪花。”站起身,看着他:“初秋哥。我不过借了表妹的身子一用。你不介意吧?”
初秋久久不语。只闻风过梅林簌簌如雨。终究只安然的道:“我介意。”董念真笑起来。并不悲伤——如果没有人怜惜,悲伤有什么用呢。只微笑道:“如果表妹听到你的话,一定很高兴。”
初秋心里一动:“董公子——”顿一顿,方道:“论私情,我不愿再见你。可……凭良心,你既然给了她,就应该留下,好赖跟着她。……我不想你走我走过的路。”董念真笑了:“总不会比现在更难。或许我也能遇到表妹一样的女人。”
说话间,听远远银屏在唤:“少夫人——”到近前来:“少夫人,老夫人叫你去三径堂。”董念真向初秋点一点头,看他背影远去,又屈膝在涧旁,看流水溶溶,落花荡荡。水面忽然映出一张女人的脸,未及愕然,已被她从身后抱住了。董念真反手甩给她一掌,霍然起身:“曹玉顺!”
曹玉顺皱一皱眉,仍是儒雅细致的美,有些伤感:“真真。”伸手握紧他,不顾他推拒:“真真,你忘了你承诺我的?”董念真微微一滞:“什么承诺?”曹玉顺低头,吻一吻他的面颊:“孔丙那包药……”吻至他耳垂,吹气道:“真真,我不要你第一次,也不在乎你想着别人……”
董念真扬手又是响亮的一掌,目光清冽:“失心散,香脐子,什么龌龊事你都尽管宣扬。不过是去何府守寡,你再要挟不了我。”忍不住自嘲,表妹早将一切看在眼里,她只是不说,由你去扮跳梁小丑,摔得头破血流。唇边浮起冷笑:“曹玉顺,你雁过拔毛经手揩油,每一笔都有证可查。——老实点,别让我说出好听的来。”
曹玉顺摸了摸脸,温文的笑:“你想说什么?说当年孔乙是被你……”见董念真秀面瞬间煞白,伸臂揽他入怀:“好真真,何必呢。”低头看他闭目不语,清高自诩却无可奈何的表情,说不出的可爱。拇指按上馨柔的唇瓣:“这话伤感情。我是真心疼爱你。”
“曹玉顺!”一声怒斥从身后传来。曹玉顺才一回头,已被董念真挣脱开去。“小草草?”曹玉顺一愣,见那厢董念真转身离去,忙扳住馥草双肩:“你听我解释……”“有屁就放。”馥草拍掉她的手,冷笑。
曹玉顺规矩了动作,心平气和:“他手里有我的底,我必须要回来。”斟词酌句,细细道来:“草草,你知道。原先董念真替老欧阳管着总账。季大管家是孔老儿的人,掌揽全府杂事。我主管三径堂、东西二院里的细事。可如今呢?孔小儿出息了,府里的总钱袋子在他孔甲手里攥着,西院人走了,三径堂、东院的算盘在他初秋怀里抱着。这府里成了她孔小儿的天下,可她明摆是要架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