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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五载秋风折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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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 谋国谋家,道义莫提
“老夫人。”孔甲轻声唤。欧阳氏眼睛也不睁:“说。”听到一点点细碎的纸声,孔甲的声音恭敬在耳侧:“少主子抄录了一首小诗。”欧阳氏坐了起来,接过瞅一瞅,是孔权书的字迹,特用台阁体书就,雍雅端正,却是毛诗里的《蓼莪》: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母父,生我劬劳。出则衔恤,入则靡至。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这精怪的孩子,倒学得她娘那套小把戏。欧阳氏又气又怜又好笑,肃一肃神情:“你少主子叫你来替那小奴才求情?”孔甲敛眉答:“少主子怕您知道下药一事。又想老夫人一向明察,也许定然会发觉,便写了这小诗——慈父护女心切,少主子惟有铭感在心。”“这个小崽子。”欧阳氏哼一声:“算盘着哄得她爹一高兴,就宽恕了她那个小奴才。”将纸叠好:“也就是她爹才吃她这套。——罢了,那个奴才要是还没打死,就止了吧。”
孔府,三径堂外。
杖声停止。小丙双目紧闭,死咬着一口碎牙。薄衫上有几片血,身前地上也有几滴,却一时分不出伤处在哪。额角细密的汗珠子,顺着鬓边的湿腻淌下。孔甲一怔,别过眼不忍看,心下顿时明白——那杖责公公使了坏。如同篾片有“拍”“抽”两种打法,廷杖亦有“好生打”、“着实打”和“用心打”三种,前者伤皮肉,中者伤筋骨,后者便是杖杖夺命。
再看初秋,却被另两位粗使拉止在一旁,眼圈红红的,颊上瘀紫尚未全消。孔甲皱了皱眉头,只吩咐:“老夫人开天恩了。带孔丙进去谢赏。”顿一顿,又道:“晚上再去谢少主子恩典。”
小丙仍紧闭双眼,细薄却苍白的小嘴角向上微微一扬,昏厥过去。
孔府,东院。
绕过白石桥,一面解下佩剑递与迎来的孔甲,听他细述府内事宜。说到那杖责公公竟使了十分力气,许是被谁收买了,孔权书有些倦怠,打断他,只道:“将小丙挪到下房去。”
掀毡帘进屋,暖气扑面,愈觉混浊的沉闷。床榻罗帐内,初秋正执书卷细读,手指轻轻点着一个一个字,努力识记。倾听步声渐近,合书望去,她一身朝服,已擎起床幔子探坐进来。初秋侧过身去,双手替她解着颈里扣子:“怎么也不换衣裳?”
孔权书歪头枕在他肩上。熟悉的温暖香甜,仿佛太久没有接近他了,只是这样轻微的触碰,却让人心里忽然酸酸的感觉。凭他解下自己朝服,他的身子那样软,唇前,便是他颈里细柔的肌肤,扬眼,看他不温不火的脸,没有期待,没有惊喜,更莫说娇羞,只款款的问:“困了?”
一阵挫败无力,也这样软软的闷在那里。回思下晌积香茶坊,小十一山茶声声劝挽……不由揽住眼前人。孔御史纵风流无数,却独独征服不了想要的这一个。胸口的心跳与他的共鸣,孔权书想——那一颗伤痕累累的心里,到底有没有一个我呢?
初秋轻轻拍抚她的肩膀,取绢子拭一拭她鬓角汗迹。想告诉她,小丙腿肿得厉害,大夫看过了说,若不好好将养,会落下毛病的。——却迟疑,不敢说。也许她已经知道了,也许说了她又要着恼。初秋闭上眼,原来跟她说两句家常,也要这样费心思么?——权书,你可当我是你的夫?
孔权书抬手,将他的脸捧在掌心里,指尖碰过他蜿蜒于肩的青丝,轻微的痒传入心底。见他安然合目,给人准备已久的错觉。忍不住低头含住他。下意识摸索他的腰际,柔媚无骨,寻到他的系带,轻若无物。舌与舌亲昵娴熟的纠缠,他急热的气息拂在面颊上,简直迫不及待了。
初秋身子一酥,就软进她怀抱里。曾经一连三月雨露沾巾,身子竟似习惯了欢爱,几日夜的寂寞,也居然让人揪心起来。只这样简单的亲吻拥抱,就像在心里点燃了一团火,只盼快一点、再快一点、被她肆意揉成团、碾成片……忍不住搂紧她,低吟出声,求唤:“妻主……”不待第二声乞欢,已被她猛然一把扯至榻旁,被她一腿挤在腿间。顾不得委婉含羞的欲拒还迎,吊起腿任她欺压上来,双臂伸出欲环她的脖子,却抱了个空。
孔权书滞在那里。——这姿势,头一回用与他欢好,他竟已这样熟稔了。像当空一把铁锤,将扑腾腾热跳的心一下子砸成肉泥,一腔沸血顿时惨溅喷出,只剩下俱冰凉的躯壳。他的腿犹在身上磨蹭着,腮边红晕直蔓延入颈底,朦胧星眼微睁,弱唤一声:“妻主……”孔权书动弹不得,只用胸腔里那块死寂的肉泥,翻来覆去的想,他在秦王身下,是不是也这样春潮放浪……
这念头一发,就再抑制不住,一幅幅画面潮水般往脑袋里灌。孔权书闭一闭眼,俯下去,轻轻揽住他透热的身子,感觉他温情的双臂搂着自己脖颈,对上初秋清澈了些的眼,带着微微迷惘怜爱的神情,扬脸在唇上轻轻一啄:“……怎么了?”孔权书将他揽进身前,若再与他对视,也许会忍不住问出来——你也这样吻过秦王么……
是不是最初的悸动永远只有一次。是不是成熟了便再回不到从前。是不是受过伤就学会了只付出一点点。是不是当与女人的欢爱成为熟惯,便不会对雨露之情在乎留恋……孔权书支肘在他身侧,摩挲着他的脸庞,那美丽的颜色,教人想起盛着玫瑰香露的白玉壶。手指解开他颈里的纽扣,初秋却抬手按住了。对上她那双深黑安静的眼,须臾,“权书……”初秋温软的看她:“你很累么?——那就算了吧……”
孔权书反掌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捉到嘴边吻一吻,笑了:“改天给你赔罪。”扶起他坐好:“我到东书间去。你困了就先睡。”初秋“嗯”一声,替她结上腰带,端详一下,微微一笑:“去吧。”
见她起身出屋去,初秋低下头,慢慢整理好衣裳,拢齐长发绾起,却攥着发梢停下,出了一会儿神。忽然想去照一照镜子,看脸上那块丑陋的瘀紫是否还在。却顿一顿,算了。细细理好长发,执起书卷接着识读,手指点过一个一个字:蓼蓼者莪……
烛光暗淡。
揉一揉酸涩的眼,初秋这才发觉,几秉烛台皆已燃至尽头,只余几点豆大的光苗,愈渐黯然。知更馥草都被他打发去照顾小丙了,初秋披衣下床,寻过新烛换上。瞧更漏已过了巳正,不由自主蹑步到东书室前,悄悄推开碧纱橱——
一排排书架堆满古卷,墙壁上悬着几虹青锋雕鞘长短剑,几把银漆犀角大小弓。黄花梨木书案后,孔权书正执笔细书。一旁孔甲扶着砚堂,轻轻旋转墨锭,一面低头看她写簿册。只闻烟墨缓缓研磨,沙沙一点极轻声的微响。案头纸片堆叠如山,案旁侧竖着一碗口粗的紫铜大管,不知是什么物件。却见孔甲指一指纸面某处,问:“什么意思?”孔权书略一凝神,补上几笔。孔甲轻轻嗯了一声,似明白过来。
初秋轻轻关上纱橱,却不料咔一声微响,让那二人同时抬头看来。初秋有些窘迫,笑了笑:“我来问权书什么时候歇下。……你们忙,我不打扰。”孔甲连忙搁下墨锭,微垂首侍立在一旁。孔权书在案后执笔而笑:“进来吧。”孔甲便回身剪了烛花,退出屋去。
孔权书在砚里舔饱了笔,比照原火铳构图,细细抄来一份。年初一百官曾向圣上朝递贺表,孔权书武将身份,自不比那些翰林学士歌功颂德骈文华丽,便以天朝威震四方为主旨,言辞透露鞑靼密造新式火铳已试制成功,又经天朝能工巧匠并番洋人稍加改进,得此神器,鞑靼扶桑蕞尔小国必将闻声丧胆望风归命,云云。今日得消息,说那贺表倒真得了圣上几分青眼,将孔权书原先被内阁积压的折子提上日程。孔权书预备再誊写一份,力求言辞洗练,呈递工部不通技艺的文官简单过目。
初秋细细瞧那紫铜粗管:“权书——这是什么物事?”孔权书抬眼:“火铳。——小心点,里面有火药。”初秋好奇的想摸一摸,听她一说,又不敢了,只问:“这是做什么的?”孔权书道:“吓人的。”伸笔杆敲一敲射筒口,铜声叮嗡:“这里的炮仗,抵一千鞭小炮。”初秋忽然记起来,不由微微一惊:“这不就是上次打伤你的火铳?”哪里是吓人的,分明是杀人的!
孔权书瞧他一眼,不禁笑了:“怕甚。”提笔蘸墨:“能伤我,就能为我所用。”初秋皱起眉:“你用它——杀人么?”孔权书只凝神疾书,并不接话。片刻搁下笔,吹一吹墨迹,口中道:“我们兵马司只朝天放炮。得空我演给你看。”——秦王那身宝饰华服算个鸟。孔权书将折子合上:“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女人。”
初秋一怔。隐约,仿佛听到刀剑脱鞘的锋鸣。看她起身到书槅前,将折子放入匣中。——恍惚不经意间,她已这样挺拔俊美了。宽袖宛拂在匣面,衣带长垂,总是一味安逸。那眉宇间,却再不复当初的依稀青稚。不过半年,官事磨褪了谨慎自持的神情,余下如今一脸平和逍遥,一腹城府波涛。
孔权书回身就对上初秋的目光。初秋闪了闪眼睫,侧过身去。却听纱橱外敲了三下,孔甲的声音道:“南城孙指挥求见。”“让她进来。”孔权书揽过初秋腰背,携他回西内室去:“我今晚有事出城。你自己好好睡。”初秋点点头,为她系上披风,心里却有些怅然若失。
孔府,东院,六一堂。
孙指挥带了大包小包的年货,抱手点头连声叨扰。自孔权书做了五城御史,人见皆恭敬了三分,兼火铳创制使圣心愉悦,更今非昔比。孔权书让人看茶,孙指挥谢座。寒暄两句转入正题,原是孙指挥听闻,今夜要将清明党犯人从京郊兵营秘密押入兵马司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