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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临了依然留乞句 ...

  •   ——之 五品官权便值以身相许

      董念真不禁执近细看。那千万针脚极细密有致,百片鹰羽色不尽同,黑褐鲜亮,至翅尖便只薄薄覆上一层细丝,针脚轻巧若无。再看那逼仄威风的神态,董念真只是凝视着,怔忡半晌,笑里却泛起一缕悲怆:“杀气到幽朔,抟空上九天。像她。”

      “什么杀气。”初秋笑道:“她就是孩子脾气,觉得自己长大了不起,还认死理不听劝。”扶上董念真臂弯:“董公子,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别说你怨她,我都生气。我猜可能是老夫人发了话,权书不好反驳。”又笑了一笑:“你放心,等她回来,我好好劝她。”

      董念真注目于初秋——只一身家常的睡衣倚在床畔,一支簪子挽起慵惰的长发,那样宁静柔美的线条,笑着数落起妻主的不是,安然又亲昵。佛说相由心生,此刻他的笑容,也那样光彩照人。董念真握住他的手:“初秋哥,是表妹她自己不愿留我,与叔爹的态度无关。”心知初秋不懂,便稍顿一顿,浮起凄然的笑意:“孔府的家事,全凭孔老夫人一拍脑袋一拍胸脯,孔少主子一拍桌子,就什么都定下了。漫漫守一个贞节牌坊,守住了,他们拍一拍巴掌;守不到,他们还能拍屁股走人,生死由我去。”

      初秋心里百般不忍:“她敢撵你走,我饶不了她。”却微微生了忧色:“我就怕不管我怎么闹,她都不听我的。”董念真直直望入他眼里:“能熬鹰的人,只有你。何况——”却停了停,仿佛下定决心似的:“何况你不一定非得求表妹。有一个人,只消她一句话,就能鼎定乾坤。”初秋一怔:“谁啊?”董念真道:“秦王。”

      初秋指尖轻轻一颤,慌乱里别过眼去。董念真忙道:“初秋哥,我并无他意。我从未因你的过往而轻视你。许多事,总教人身不由己,心不由己——”轻声道:“我也逃不开,分明嫁了人,该安分守己,可……可抑制不住妄想。初秋哥——”凝注着他:“我没有对不起你,表妹她……心里没我。”强忍着说出这句话,呼吸断续。世间最痛,莫过于对她的所爱亲口承认,她心里没我。

      初秋强自笑了笑:“什么对不起我。你们俩青梅竹马,我哪有资格怪你。”董念真忍着眼底泪意:“我跟她什么都不是,不像你和……那样真。”却落下一大颗泪来,忙起身偏过脸去,声音犹带微笑:“抱歉惹你难过。初秋哥若觉得不妥,就当我没来过。正月廿五,别期已定,你多保重。”

      初秋环视空落无人的屋子,每一处角落都已那样熟悉。床幔旁挂着小小婴孩的绣鞋,枕畔尚有她余下的气息。却恍惚想起极久远的从前,一扁半旧的青色小枕,两人偷挤小半刻,余下二三十日漫长的日夜,望着一半青枕独自伤神。初秋紧紧盯着眼前的长枕,杏色鹅羽心纳绣麒麟缎,强迫自己回忆和权书的欢愉。他从不敢怀念过往,他甚至不允许他的心提起那个名号。

      披上玄绸一斗珠胎羊皮裘,黑毛卷如珍珠,惟毛锋雪白,名曰草上霜。权书说,待过了年,就叫裁缝绣工再做一箱春季的夹衣薄衫。套上猞猁狲屐。权书说,寒气从脚起,体寒不易受孕。案上琉璃青莲花盘里,从不少南方鲜果、精致点心。权书说,银票珍宝甚至府院,都可能转瞬即失,吃进肚子里才最实在。妆台上西洋胭脂东洋蜜沤,权书说,她的男人,必然是天下最美……

      走到屋外回廊下,初秋望向院门,知更劝他进屋也不听,只渴盼那个小流氓早点出现,安抚心绪忽然翻涌的混乱。却见雪球躬身立在树枝上,一双莹莹碧眼正盯着自己,不由向它伸出手。大白猫轻窜下树,却惹得树后一声低呼。初秋吓了一跳,小心走近察看,竟是林朗,不由惊问:“你怎么在这儿!”

      林朗从树后绕出,只低声答:“他回客栈去了,不愿带我走,让我来找孔御史。后园门值岗的公公在摸牌,我就进来了。”知更又恼又急:“那几个粗使早就该掌嘴,混日子拿银子不干正经事儿,听丙公子说上晌就溜进来个戏子,下流女人画着花脸……”初秋拦住他:“行了行了,回头让权书说说他们。”又问林朗:“你说他,是指你爹?”林朗神色并无喜怒,只低声道:“他不是我阿爹。”顿了顿,又道:“我是阿娘前夫的儿子。”

      前夫的孩子,是嫡却似庶,怎生尴尬的处境。初秋也不知劝什么好,只道:“权书还没回来,你跟我进屋里等吧。”林朗却望着初秋:“哥哥,你以前真的跟过秦王吗?”

      初秋一怔,避开他的眼神,只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林朗却只微微一笑:“我想也是,不然你也不会嫁给孔御史。”又顿了顿,轻声乞问:“我想单独见见孔御史,可以么?”“当然可以。”初秋笑道,又想了想:“也对,有旁人在,你们不好说官场的事儿。——不然这样,外面寒气重,你进屋去等她。我带知更他们到耳房里避一避。待会儿她回来看见你,就知道是我让你进去的,你也底气足,好说话。”林朗感激的望着他:“初秋哥哥,你人真好。”

      孔府,东院,正房。

      孔权书掀帘进屋,灯火通明,四下里却静悄悄的,明厅、西稍间内皆空无一人。不由微微皱眉,节下幺儿们越发懒散起来,人都到哪里顽皮去了?转入西内室,弹墨床幔已放了下来。案上银烛台燃了大半,旁边随手搁着一块苍鹰绣缎。孔权书蹑步走到案前,执起绣缎看了看,回首望向床幔深处,不禁微微一笑,吹熄烛火。屋内顿时暗下来,只余床头一盏小香烛,轻跳明灭,一室温馨的晕黄。

      轻轻褪去外袍,拨开床幔,见初秋用被子蒙头而眠,孔权书微微一怔,不禁好笑,伸手去轻轻拉下被子,却拉不动,像是被人从里面拽住了,压在头顶。被里人却微微一颤,竟没有睡着。孔权书褪靴上床,俯在他身旁,又拉一拉被子:“秋哥。秋秋。”想是白天惹恼了他,才故意赌气不理自己,孔权书轻轻摇一摇他,低声道:“好哥哥,别生气,你先出来,这样会闷坏的。”

      他依然不肯露头。孔权书褪下内衫长裤,伸手到他枕下摸出睡衣换过。回身,却猛然一把捉住被末端往上掀飞,坏笑着扑压上去,擒住那双腕按在他头顶。身下人竟突然奋力挣扎,却只一下,便僵在那里,仅穿一件柳里色小衣,浑身止不住轻轻打颤,闭上眼,唯有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

      林朗?!孔权书一惊,松开他跃下床,本能回头去寻:“秋哥!”却哪里有人?孔权书只觉一阵阵恍惚发昏,闭了闭眼,方模糊猜到了始末。理一理前襟衣袖,孔权书回看他,面色凝淡:“下来。”林朗蜷坐在床角,露出一双温柔的手臂,雪白的长腿。也不动作,只面无表情,泪水无声而下。孔权书背过身,重复道:“穿上衣服,下来。”

      只听身后窸窸窣窣一阵衣声,片刻,胁下蓦的伸出双光洁的手臂,紧紧搂着孔权书的腰。难缠。孔权书皱眉:“放手——别逼我动粗。”那双臂竟箍得更紧,背心贴着他的身子,温热香柔,却似微微发抖,可以感觉他正无声流泪,泪渍一点一点沁透薄薄的睡衫,肩后湿意微凉。麻烦。孔权书神色冷凝,却温和了声音,轻拉一拉他的手:“你先别哭,有话慢慢说。”

      他终于松开手臂。孔权书转过身,他并未披上外褂,双手又紧紧攥住孔权书腰际睡袍,低垂眼眸,一副英勇就义的神情,眼泪却一大颗又一大颗,无声滴落。孔权书叹了口气,温和的看着他:“傻林朗,为什么要犯险?我救不了你母亲。”

      林朗不敢注目于她,只低声道:“没有阿娘,林夫人就会把我卖掉。”孔权书微笑:“多少银子?我买。”林朗摇摇头,银泪像断线的珠子:“我是阿娘的独子,她最疼我。只要你肯救她一命,哪怕让她坐牢流放。我就什么都给你。”

      孔权书揽他在身前,想着说辞:“你这份心可以写作第二十五孝,可敬可怜。不过,林朗——”稍微松臂看他:“跟人作交易的时候,不要轻易说出你的底价,这会让你身陷囹圄。”林朗终于抬眼,一双眸子黑润动人,低声道:“我没有旁的价码。京城这么大,我只认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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