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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吴蚕到了尽缠绵(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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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 缘何画地为牢笼
孔权书转身,待要出门,却听身后孔甲突然出声:“主子,我不想当谁的港湾,我决不会再心软给旁人透露什么,请您相信我。”孔权书回头:“我相信你,但我不相信男人的感性。”又笑了笑:“你现在就很冲动,很感性。”
孔甲静默,只低声道:“我不想嫁人。”清瘦的身子,站在空空屋内,别过头去,手慢慢伸向衣领,解开颈里一枚纽扣,扯开领口,暗室微光里,露出白晰的颈底,手垂在身侧,只站在那里,低声道:“您若信不过……尽管拿去。”
孔权书怔了怔,片刻,只道:“做什么呢。别亵渎自己,我信你。不过你以后,可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背过身,等孔甲整理好衣裳,一起往三径堂去。吹熄灯笼里的烛火,孔甲低眉垂眼,默不作声随行。迎着清冷的晨风,眺望东南角慢慢泛开的晓天明霞,孔权书拍一拍他的肩膀:“别想了。”
曹玉顺从前院来寻孔权书,迎面撞见这情形,忙低头回避。孔权书收回手,孔甲行了一礼:“二管家。”曹玉顺这才施礼回禀,说有来人为孔老贺寿。
孔权书到了门房一瞧,却是位陌生女人,抱着一长卷青油包袱,不待孔权书问,便自先笑道:“小的姓薛,国子监祭酒薛茂的家仆。”孔权书面上一怔,又惊又喜又愧,只道:“真没想到,薛师傅还记得我。”宾主入座寒暄几句,那仆人递过包袱,解开来看,却是薛姓先祖薛嗣通的两幅墨宝,《瑞鹤图》与《戏鹤图》。那仆人笑道:“家主说,孔老尚书不爱名驹美酒,偏偏爱这字画。让小的送这两幅来,庆贺孔府双喜临门。”“双喜?”孔权书不解。那仆人笑道:“今早散了朝会,吏部才刚下的部照。”拱一拱手:“恭喜孔御史。”孔权书面上又一阵惊喜,连忙道谢,又道:“替学生向师傅问安。”不免自嘲:“我以为师傅们都在骂我,没想到薛师傅……师傅的恩情,学生永志难忘。”那仆人也不便久留,接过喜封,一面嘴里笑道:“哪里哪里。家主说,孔御史是她最看重的学生,前途无量。”
孔府,三径堂。
欧阳氏闭目松神,用蒸花热汽熏一熏面,拿过馥草捧上的白巾轻轻拭干。银屏拉开梨木圈椅,欧阳氏在妆台前坐下。初秋取过犀角梳子,打散了头发,替他细细篦理,却觉欧阳氏身膀微微颤动,忙往铜镜里瞧去,只见欧阳氏闭着眼,潸然泪下,慌忙唤一声:“爹?”
欧阳氏簌簌落着眼泪:“十年前,你娘五十寿辰,那是个什么场面。光礼部大红托盘,一溜都快排到屋外去了。皇亲国戚,京官外臣,诰命啊堂客啊……连闹了五日才罢休。外堂那红毡案子上,满堆满堆的寿礼,我看都看不完。那个小宁王,才刚到我腰底那么高,被书儿给闹急了,追着打着绕着我跑。可你们瞧瞧如今……”
馥草银屏忙着劝说,大插屏外转入一人,问:“叔爹怎么了?”众人回头见是董念真,便让出一条道来。欧阳氏止住泪,拿绢子拭一拭眼角:“你过来干什么?府里人多眼杂,后院的幺儿要管好了,别让他们又生是非。快回去罢。”董念真点了点头,只暗暗将初秋拉出人围,才抱歉微笑,轻声道:“男孩子们都嚷嚷着要喜封,我被他们闹不过,只好来求哥哥了。”初秋不由回看一眼欧阳氏,只觉他分明听见了,却不发话。对董念真尴尬的笑笑,初秋低声道:“我手里没那么多……不然,你去问孔甲,就说我有急用,让他支给你。”
送走董念真,初秋重新拾起梳子,替欧阳氏绾发。却听欧阳氏问:“秋秋,书儿都在外面做些什么?我昨儿瞅着那几个送礼的,还挎着刀,不像什么正经人。”初秋低声答:“她没说过。”欧阳氏从镜里看初秋:“你跟她贴心,总该知道个一二。”初秋细细盘结妥当,口中只低声答:“她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欧阳氏面色微微一沉:“那我怎么听说,她在弄什么鞑靼的火铳?”
初秋一怔,抬眼望向欧阳氏,只道:“她是提过两次,可我不懂,也没有细问。”欧阳氏语气平缓了些:“秋秋,你刚嫁进府里来,我跟你说过的话,想必你都忘了。我再嘱咐你一次:她想不到的,你要替她想到;她不愿说的,你要替她告诉我。”初秋怔了怔,轻轻咬一咬唇:“初秋明白。”
“你不明白。”欧阳氏从馥草捧的银盘里挑一支玉簪子。初秋收势轻柔,替他簪好,心下有些委屈,只低声答:“妻主的事,只有孔甲知道。她不愿意跟我多说。”欧阳氏拉过初秋的手,端在怀里轻轻拍一拍:“我的儿,爹这是为你好。多跟书儿说说体己话,才能拢住她的心。孔家单传,我唯一的孙女要是落在了孔甲、还是外面张甲、王甲的肚子里——到时候,你可别怪爹不疼你。”
初秋手微微一颤,悚然慌乱起来,只恍惚答一句:“是。”欧阳氏已放开他的手,起身到立镜前端一端貂鼠暖额套。门外远远传来一众脚步声,馥草笑起来:“步子急成这样儿,肯定是孔少。”话音刚落,便听孔权书的声音在屋内响起:“给爹请安。”
早被欧阳氏上前搂住了,给她擦去额角的汗:“大冬天,出这一头汗,看回头吹了风着凉。”银屏早拧了热巾子来。孔权书抹一把脸,只忙问:“我是不是能见着娘了?”欧阳氏眼底一酸,勉强笑道:“你娘那犟脾气,越老越不听话,还在里屋睡觉呢。甭搭理她。”“可今天就是给娘拜寿啊。”孔权书有些着急。欧阳氏只看着她怀里那卷包袱:“这是什么?”孔权书笑了:“薛嗣通的两幅好画,我拿去给娘。”
同初秋一起转进碧纱橱,孔权书在书槅外跪下。初秋也跟着跪在一旁,听孔权书道:“娘,女儿女婿给您祝寿来了。”槅后转出一人,却是季言大管家。孔权书忙将画卷递上,季言陪笑点一点头,抱入里间去。却片刻,听屋内低低说了些什么,季言又慢慢出来。孔权书忙问:“言婶,娘说什么?”季言咳嗽两声:“拿她老子的《凫雁图》换这两幅破画。两幅比一幅贵,她就赚啦?你去告诉那个逆子,不要用她的臭铜板衡量她老子的喜好。”
孔权书默默思忖,片刻抬头:“尊娘教诲,女儿一定收敛,小心行事。”顿一顿,又问季言:“我请了很多朋友来给娘贺寿,能不能请娘出来,哪怕只见她们一面?”季言犹豫片刻,进屋去回话。
这一去却极久。寒冬地面,格外冰冷透骨,孔权书回头,低声问身旁同跪的初秋:“你膝盖凉么?”初秋摇一摇头,眼里只是怔忡的神气。孔权书不解缘由,只将他的手握在掌心里,微微用力。初秋看向她,笑了笑:“我没事。”
终于见季言慢慢出来,一脸尴尬。孔权书已猜到答案,虽有预料,却仍一阵失望。季言陪笑道:“……我想,老主子爱清静,怕是……不爱那些铺张热闹。”
“她不爱我爱。”欧阳氏一声冷哼,从身后传来。孔权书回头:“爹,你能不能去劝劝娘。都是来给娘祝寿的,娘闭门不见……怎么行?”欧阳氏拉一拉孔权书:“起来,冷浸浸的别跪在地上。”孔权书摇头。欧阳氏叹一口气,蹲在孩子面前:“我还不知道你娘?她不会去见那些客人。那些都是来巴结讨好你的人,是你的面子你的风光。你娘昔年的老同僚,除了昨儿那三个,再不会有了。”欧阳氏哽咽了一下:“你娘她心里不好受。让她一个人,给你言婶讲讲她当年,自个儿跟自个儿乐呵去。咱们闹咱们的。”
孔权书回想那日祭祖,娘光阴颤巍的背影,直触得心里发酸:“女儿不孝。娘那些同僚……女儿请不来。”“傻丫头。”欧阳氏捏捏她的脸:“别说让爹难过的傻话,爹听了会变老。”拉起她:“别跪你娘了,你请了什么朋友?我替你娘受礼。”
孔权书笑了,搀住爹,示意初秋也起来,一起到外间去。却见孔甲站在屋内,便问:“什么事?”孔甲给诸人请了安,回禀:“门房有客人来,说要见少主子。”欧阳氏盯他一眼,对孔权书笑道:“好孩子,去看看罢。”
这厢孔权书前脚刚走,馥草匆匆进来:“夫人,西角门有位林夫人,带着儿子来,说是要见您。”“林夫人?”欧阳氏寻思着一众故交:“哪个林夫人?”馥草道:“他说从是广陵来的,专门赶来为老主子贺寿。——哦,他说他是您的手帕交。”
欧阳氏豁然明白过来。那是二十年前,广陵发了水灾,他正和发小在树上玩,才逃过一劫。水落后,曾经的家成了淤泥间的木桩。他与发小饥寒交迫,庆幸神灵庇佑,得遇一位赈济的年轻兵士林清源。不久,因这姓林的英俊女子,两位发小反目成仇。最终,一位幸入林家做了小爷;另一位惨遭羞辱嘲笑后,却塞翁失马,成了孔钦差官船上的侍人,因孔钦差怜他无家可归,便允他随入京城,进孔府做活计。一点缘分加一点心机,诞下孔府独女,原配走后,又略施手段,便理所应当成了孔府唯一的男主子。
而那位发小,孔府最显赫的时候他不拜访,现下忽然冒出来——看笑话来的?他林家便是做了知府巡抚,他在京里还能翻了天?欧阳氏冷笑:“请他进来。”
一会儿功夫,听门外银屏笑道:“林夫人,这边请。”初秋忙起身相迎,却见欧阳氏递过一个眼神来,只得又坐下。端目望去,那林夫人一身藏青色喜鹊闹梅的雪氅,正是风韵犹存的年纪,只眉梢眼角略显风尘疲惫,笑福了一福:“欧阳大哥。”初秋微笑示意,又看向他身后的少年,也轻轻行了一礼:“叔叔。”抬眼,四目相对。
初秋向他笑了笑——这少年,微微青涩的举止,简单的装束净透的眼,教人想起权书曾说过的一句诗:小桥、流水、人家。不知是错觉或是直觉,初秋想,小丙说权书喜欢的干净男子,便应当是这个模样。
欧阳氏闭目养神,馥草在榻侧为他揉额角。银屏捧过茶盘来,欧阳氏这才睁眼,由馥草扶着慢慢坐直,回头见林夫人站在当地,似怒不敢言,才笑起来:“你可来了。快坐。银屏儿,给林夫人看茶。”又看那位少年:“这是——?”林夫人在绣墩上坐了,陪笑道:“小儿朗朗。”暗推林朗一把:“快去,让你欧阳叔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