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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相思天涯远(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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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 有心同榻便同终
手指穿过他浓柔的发,孔权书心底也微微蓬软:“——秋哥,我总想建一个桃花源,里面住着娘、爹、一群孩子、一个男人。”见初秋回头看来,孔权书微笑:“第一次见你,凤冠霞帔,在红绫帐幔里。我就认定,这是我桃花源里那个人。”
四目相对,她笑起来的样子熨在初秋心里。方才的冷淡,当下的温存——远了?近了?都是这样柔软轻微的痛,模糊了界限。不贞。自卑。他又当如何贞洁高贵的乞怜?初秋倾身吻上她,闭目辗转。她的唇一愣,旋即热切的追逐。初秋覆住她,绵绵密密往下吻去,隔衣传来她的热味,让他浮想联翩,脸红心跳。感觉她的手掌按着他头发,轻轻用力,初秋抬眼:“你肩头不疼了?”孔权书摇头,拉起他一吻:“只是——不能用你最爱的样儿。”
初秋晕红了脸,嗔她一眼:“小流氓。”却被她猛然翻身压在身下,听她道:“给我生个孩子。”初秋朦朦胧胧里看去,床榻带动帐幔漾如流波,那对绣鞋也微微晃荡,仿佛一双小小的摇篮。
翌日。
咸安京城,积香茶坊。
橄榄核炆的细白泥茶炉,粤东铫子飘起袅袅白烟,男子正轻轻的煽风。竹案上置着茶筅茶构,各具盏碟。屏风内,两位女官低语,正是汪御史与孔权书——分赃的情谊,非同等闲。
孔权书看过调令,惊喜道:“广陵按察使,连升两级。恭喜恭喜。”
“嗨。”汪御史将调令收回袖中:“京官大三级。这是挂着升官的牌子,贬我去海边吃盐砂子。”
孔权书道:“广陵前阵子动了一大批人。汪姑姑巡察经验丰足,秦王得仗您去主持大局。”
“广陵不能乱哪,那是咱朝廷的钱袋子。”汪御史叹气:“外有扶桑,内有海贼,天高皇帝远的,指不定哪天,我这把老骨头就要掉进海里喂鱼虾了。”
孔权书道:“一方封疆大吏,甚比诸侯,我倒觉得挺好的。”
汪御史指一指孔权书,笑了:“丫头,你希望我调走?”
孔权书笑道:“广陵是家父的老家。有您在,是乡亲们的福气。”
汪御史摇摇头,又叹一口气:“难哪。难哪。三王在京里斗法,刀刀都劈向广陵。才三个月,秦王斩了宁王的海关道台,宣王浑水摸鱼,换了她们的鹰犬;秦王又流放了宁王的按察使,补了我去火中取栗。——封疆大吏,也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
孔权书道:“晚侄听说,广陵已经没有宁王的人了,宣王……也只有那个姓石的道台。其余都是秦王心腹,却只有您曾在京城任职。到了那儿,她们还不都得惟您马首是瞻。”
汪御史摇头:“人生地不熟,我两眼一抹黑呀。听闻广陵那些海贼,都是穷凶恶极的狼,贪得无厌,上扰朝廷,下欺百姓,而且跟三派的关系盘枝错节,可不是原先红莲会那么简单。”
孔权书道:“您放心。我听家父提起过,那都是些穷极的百姓。有几位,我小时候还见过她们。”
汪御史笑了:“我知道你丫头,巴不得我调到广陵去。”点了点她:“黑吃黑,不是罪。”见孔权书低头笑了笑,汪御史道:“姑姑明年初调离的事,先别跟那几个城指挥说。要都知道我这个位子空了,一个个还不猫狗打架?”
孔权书点头。
屏风外男子的声音传来:“雪水已三沸。”汪御史命人撤去屏风,男子看孔权书一眼,沏一壶社前狮峰龙井。
茶间外,梅公子从门缝里瞧一眼,却只看见男人的背影。——既然有人作陪,还叫他来做甚?打个哈欠,转身,默默走开。
方才睡梦里被人推醒,来时就格外不情不愿。赎身银两都已交付了鸨公,鸨公却说要鉴别那对前朝虾须镯的真伪,只立了字据:收下若干银两并镯子等等。尚未拿回卖身契,可毕竟已与四牌楼人财两清,梅公子今日前来,只为露水缘尽,道个别。涂着丹蔻的手指揉一揉睡眼,却听身后有人道:“梅公子。”梅公子回头,愣住了。
长随打扮的陌生女人,捧着红匣子——昨晚给了鸨公的红匣子——递到梅公子手中,面无表情陈述:“梅公子端孔少主的碗,砸孔少主的锅。孔少主很生气,让你好自为之。”
梅公子打开红匣,满匣亮锃锃的银锭子,原封不动。问那长随:“镯子呢?”那长随答:“虾须镯和东珠耳坠,暂存在孔少主那里,孔少主会付你利钱。”
梅公子又一愣——耳坠也没了?质问:“她趁我睡着,搜我屋子?”那长随答:“孔少主说,梅公子一定另有积蓄后路。你来时路上,东珠耳坠已被找出,快马送了来。”
——调虎离山、釜底抽薪。梅公子默默盯那长随片刻,只道:“我不走了。手镯耳坠还给我。”那长随道:“孔少主说,等哪天玩腻了,会将手镯耳坠和梅公子的卖身契一并还你。”又揖了一礼:“孔少主正忙,不能见你。梅公子请回四牌楼,车马已经替你备好了。”
梅公子恨恨切齿。
提起衣裳下摆,低眉躬身上了马车。半路,顺手给自己买一串糖葫芦,很快吃完。终于又回到四牌楼,躺回床上。四儿却随后进来,问东问西不肯让人安歇,吊着脚苦思冥想片刻,一拍腿结论如下:
“孔指挥在咱楼里有份子!——你听没听说,她老娘当兵部尚书那会儿,她就在天香楼里有一大注。孔老一倒台,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她就跟天香楼掰了。我看八成儿啊,那一注入了咱四牌楼。你瞧见楼门口那副新对子没?——春眠不觉晓;花落知多少——孔指挥的朱泥大印。”打个响指:“没错儿!怪道昨晚在咱楼里,说放火就放火……”看一眼迷糊瞌睡的梅公子:“我说梅大公子,你就节哀吧。小鸟儿入了人东家的手掌心,还非得再扭摆扭摆。你说你扭摆个什么劲儿啊?我要是你,天天儿介缠着孔大金主,有吃有喝有住有打扮,性致更不必说,多舒爽呀!”白他一眼:“你倒好儿,把人得罪完了。还不赶紧着,叫吴爹带你去她跟前,认个错,说两句贴己话儿……”
梅公子忍不住又打个哈欠,翻身向内。四儿火了:“大白天睡觉,你真越来越懒了。合辙我多愿意叨叨你,不听拉倒。”气冲冲摔门出去。
梅公子朦胧欲睡,舔一舔嘴唇,山楂生津的酸味儿,教人恋恋不舍。却忽而胃里涌上一阵翻江倒海,急忙转身俯在床边,却是干呕不止,直呛得喉间酸涩刺疼。勉强忍住恶心,梅公子愣怔的盯着地面,渐渐的,僵直了身子。
年关将近,孔府各院落皆热闹起来,纷纷画桃符、贴对联。初秋在屋内检点大小毛新衣裳,有幺儿们呈来数捆红宣纸,便按定数分派了,取出一裁让知更送往西院董念真处。知更正在暖阁里给孔权书黹靴垫,低着头只道:“我这儿还差几针。馥草呢?让他跑一趟。”
初秋从内间掀帘出来,笑道:“他在三径堂给爹栉理头发呢。”知更停下手里的活计,接过红宣纸,向窗外望一眼,见丙公子正在那里糊窗花,不由小声道:“等他走了,我就过去。——他总盯着我,不让我出这院子。”初秋一怔:“怎么会呢?”知更道:“少主子这几夜没去西耳房,又让我搬回去跟丙公子住,就是这个意思。”初秋笑了:“哪儿的话,晚上权书回来我问她。”知更忙笑道:“不用不用。少主子好不容易收了心,别为这点不值当的事儿烦她。”初秋脸上一红,想起清早与她在妆台上缠绵,却被知更馥草挑帘而入撞破的尴尬。知更也不由晕红了脸,只笑道:“我去西院走一遭就是了。”
抱着红宣纸出屋,却果然被丙公子叫住了。知更微微一惊,待要行礼问安,却被丙公子扯到一旁,冷脸急问:“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是什么时候?”知更怔了怔,才明白他是问开脸的事,不自觉小退一步,只道:“少主子的心思,我怎么知道啊……”却被丙公子戳在脸上:“你少给我充愣卖乖。”知更疼得低叫起来,又忙咬住嘴唇噤声,又急又怕:“我真的不知道。少主子那夜忽然就恼了,说要收房,可早起又不恼了,说不收房了。我晚上也住西耳房,你都不知道的事儿,我怎么能猜到啊……”只觉丙公子手一松,知更慌忙跑开去。
小丙立在庭落中,半晌,劈手撕碎满篮殷红的窗花。遍地落血。
傍晚孔权书下值,只去汪御史府上送了趟礼,便提早回府,不过申时末刻,先去三径堂请安,又到东耳房探一探孔甲病况,说了几句话,才进到正房里。初秋在案前核对账簿,正算得出神,猛然见青杂花的公服袖斜刺里拂在手上,忙抬头看向身后:“怎么回来了?”
捏笔的手势被她正了正。孔权书去换过家常衣衫,声音很愉悦:“今晚送灶神,我主祭。”又问他:“算什么呢?”初秋微微皱眉,看着那一笔笔出账:“年下需要置办的太多,什么都得换新的……”迟疑着,望孔权书一眼:“那个……爹让我全权操办,可是……没给我支银子。我也不好意思提……”
孔权书听他说得可怜,走到案前,翻账簿查看东院结余——空空如也。故做威严,瞪他一眼。初秋仰头看她,一脸小心翼翼的无辜:“这两月府里的开销,全是靠东院供着。可府里拨银子……都以爹那边为主。”孔权书撂下账簿:“别算了。去给我倒杯茶。”
孔府的钱账分划与一般官家不同。因孔氏数代单传,府里下人多,无名份的年轻男人多,女主子却只两位——孔老与孔权书。孔老不理财不管事,孔权书年幼,欧阳氏便权钱在握。账房的存银,不过九牛一毛,仅供仆从月钱及下房修葺等。逢年过节的大手笔,还得仰仗欧阳氏的私囊。而如今,孔权书供职,俸禄加支虽大多交付欧阳氏,东院却也有了自己的小算盘,由初秋打理。
孔权书靠在榻上,吹一吹茶沫。初秋在她身旁坐下,叹了口气:“过个年而已,银子就流水一样往外泼,我从前想都不敢想。我想再算算,看能不能再省出来些。”“用不着。”孔权书吃一口茶,道:“节流不如开源。过年好,收的礼比开销多,稳赚不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