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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相思天涯远(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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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 有心同榻便同终
“……哦。”初秋点一点头,温和的笑了:“没什么事,你快回屋去,外面雪大。”转脸对知更道:“你送送两位叔叔。我们也回去睡觉。”知更会意,上前给二位打赏,见小丙走远了,朝他的背影“嘁”了一声:“不就是陪大少出了趟府嘛,瞧把他兴的那个样子。”
东院,庭落中。
雪越下越大,少顷便如鹅毛飞絮。孔权书从三径堂一路行来,雪片早已扑落了满身,正欲往西耳房去,却见正房窗中透出灯火,不由顿住脚步。孔权书想起,许多天不曾陪初秋了。却不由又想起都统的讥讽——
给秦王捧破鞋的绿毛丫头。
自进五城察院的那一日起,孔权书便知道,众同僚巴结的脸色和嘲鄙的眼神,活画出自己狐假虎威的可笑。孔权书尽力了:堆叠如山的案牍,永无休止的周旋,刀剑里抢来的嘉奖,脏水里捞来的财富……小心翼翼承载着家族在风雨飘摇中存取一点安荣。可是,不论自己取得怎样的功绩,终究摆脱不了“绿纱帽”耻辱的烙痕。
正房地炕烧得极暖,才一进屋,脸上的雪花便融成一片水润,又湿又黏说不出的难受。知更回头瞧见孔权书,喜不自禁,忙上来替她轻轻解下斗笠雪氅,嗔了一眼:“我以为少主子忘了少夫人。”初秋在妆台前卸簪子,从镜里恍然望见她,不由怔了一怔,浮起笑意:“你再不回来,爹怕要去你们衙门找你了。”
“一点小事而已。”孔权书由知更服侍着拭一把脸,热巾子烘透出一丝丝疲惫,话里不由带了些责备的意味:“你应该侍候爹先睡下。”
初秋转头看向她。一室烛火影影绰绰,暗淡的古黄色。初秋想,她以前从不用这种口气跟自己说话,总是温存着、半哄半劝。低垂目光:“我知道了。”片刻,起身走到床畔,摊开一件半成的鸦青凫靥长裘,取野雁头顶的软毛织成,价何千金,慢慢的道:“这件衣裳是我让裁缝给你做的。送过来有些日子了,我见你一直没空,才没跟你提。”转身看孔权书,展开衣裳微笑道:“你过来试一试,不合体的地方我记下,包去给裁缝改好了接袖子。一定要赶在娘寿辰前做成,你好在宴席上穿。”
“不是跟你说过,别给我做衣裳。”孔权书看了一眼,盥手的动作停下来:“太奢华了。我要招待宾客,不宜张扬。”
初秋收起凫靥裘,默默叠好。烛火凝了烛花,愈来愈暗下去,满室模糊的昏黄,教人忽然感到憋闷,难过。触手是野雁头上稚嫩细软的毛,轻轻拱在掌心里,初秋抬眼看她,白色清长的内衫,略显单薄——他却再清楚不过,年轻女子的身体,无处不隐着力度,热度。初秋问她:“你不去小丙那里?我不知道你过来……沐浴了……没有熏香。”
却见孔权书拿过巾子擦手,一面道:“三更了。早点休息。”
初秋坐在床畔,窗外漫天飞雪,轻轻弹在朱廊、青瓦上,若有声息,这么一场又一场下着,庭院内的积雪,便整整一冬都不曾消融。他想起,入冬的第一场雪,恰是在与她同眠的第一个夜里,她微微紊乱的呼吸,如窗外的雪声,又轻又促。
初秋直直望向她:“权书,你是不是在外面看上了谁?”又忙解释,声音却总那样温软:“你别误会,我没有生气。——只要你喜欢,随时可以娶他过门,不用顾忌我。”温柔的笑了:“你看我像个悍夫吗?我自己感觉,我还是比较贤惠的。”目光移开,声音低下去:“可你看你……还这样避着我,好像我右手举根捣衣棒,左手掂块搓衣板似的。”
孔权书看向他——温存含蓄的美,仿佛一枝经历了雨露,微微开艹包的花——郁积的七情六欲五味陈杂,一点一点酝酿酵烂,人却平和的笑了笑:“你多心了。”
初秋与她目光相对,望她片刻,慢慢的笑道:“那就算我多心好了。——权书,快过年了,趁节下喜庆,选个吉祥日子,给小丙开了脸,正式收房。行吗?”
孔权书站在那里,一动未动。知更见她仍拿着巾子,便要上前接过来,扯了一扯,却不移分毫,竟被她紧紧攥在手里,不由微微一惊,抬眼看她面色凝淡。那边厢,听初秋仍温声微笑:“……他服侍你这么多年,又贴心,又忠心,早该名副其实……”一句未完,便被孔权书打断:“行,你看着办。”
初秋一怔,没明白过来:“……什么叫我看着办?”孔权书将手巾丢给知更,在梨木圈椅里坐了,伸手抓过蜜沤小壶抛起接住:“凭你安排。”却看向知更,将蜜沤玉壶的小红嘴儿塞贴在他唇上轻轻一亲,笑道:“咬开。”
知更霎时满面通红,嘴唇颤一颤,轻轻咬掉小红塞,接过她递来的蜜沤壶,替她涂手背。初秋怔了怔,没料到她会答应得这样利落,思绪有些微微混乱,只勉强笑道:“小丙是你的人,哪能全凭我安排……”却哽在那里。
见孔权书抽回尚未涂抹均匀的手背,贴滑过知更绯红的面颊,滑至下颌处,抬起勾至近前,娴熟自若,轻轻闻一闻他面上的蜜甜,如耳鬓厮磨:“真香。”沿滑过的痕迹一路向下,口中却对初秋道:“有道理。那这样:你挑日子你绞脸,你点蜡烛你铺床;我洞房。”闻至知更粉颈里,呢喃:“韩王将兵,多多益善。”却觉知更腰身一软,孔权书扶正他:“你出去。”
知更低头挑帘去了外间。屋内两人,却沉默无言。灯芯一点点暗淡下去,窗外似乎起了风,愈刮愈大,挟着雪片子呼啸穿过回廊,呜咽在窗下,鬼哭狼嚎似的。孔权书看一眼初秋,心下烦躁郁结,扯开衣领。初秋往床内侧挪一挪,温和的声音有些飘:“行,我安排。快上来休息吧,都四更了。”抬眼,望向孔权书——
那些花红柳绿,她遮掩隐瞒,他会见一当十胡思乱想;她真说出“洞房”来,他却模糊空白了。
却见孔权书平静回望,只问:“秋哥。你认为自己不贞,所以也想让我不忠,这样你心里才觉得平衡。是不是?”
初秋恍惚的笑意刹那冰结,只觉倾盆雪水当头浇下,寒意透肌彻骨。不禁微微蜷缩起腿,低下头去,慵散的睡衫、并蒂莲的宽被、碧鸳鸯的双枕、帷幄低垂的床榻……霎时间,忽就变得那样荒唐可笑。帐幔流苏旁坠着一双小小婴儿的绣鞋,那甜美的温暖,也成了毫无意义的麻木冰冷。感觉她坐在床畔,初秋别过眼,不愿去看,只低声道:“我从来不都认为我贞节,也不觉得你有多忠。”
“我不忠?”孔权书坐入被窝里,艰难晦涩的开口:“女人和男人不一样。男人的贞是身体,女人忠在心。——我所有的男人都知道,我心里……”却说不出,那句话,宜花前月下,却不是现在这般情形,只得换一句来表达:“除了父亲,我敬重的男人只有我的夫人。”
当看到初秋虚弱的神情,孔权书忽然发觉一个早已该发觉的存在——那种意味,不同于对“男人”本能的喜欢,而是对眼前这个特殊的“破鞋”,有一点情动。
孔权书还有一点挫败,一点辛酸。
伸手向枕下摸睡衫,却摸了个空,便往里探向初秋枕畔,不自觉挨到他身旁,却被他猛然避开身去,孔权书微微一怔,须臾,默默抽出睡衫:“我找衣裳而已。”看着他侧脸剪影,顿了顿,道:“是我不对,不该将外面的闲气带回家里,惹你伤心。——我没有说你不贞,前尘往事,我的确耿耿于怀,但不是对你。是你自己心里,忘不了这段,放不下……秦王。”
辛苦酸涩,念出这个名号,孔权书如释重负般叹一口气:“别愧疚自卑了,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
耳畔窸窸窣窣,是她在更衣,那轻微的摩挲,从细细的被浪里传来。初秋回过头,望向床幔旁悬挂的小绣鞋,安静馨软,裹在帐褶的襁褓里。随着嘴角的笑意,胸口荡开的,是一味凄然。那一段过往,忘与不忘,都已不重要了。还有什么能比得上,对天长地久的依依祈望?
孔权书觉得身旁人有异,不由顺着他目光望去——那小小的柔软。孔权书愣住了,心口一震。问他:“你买的?”半披着睡袍,却情不自禁坐起身,取下来小心的看。初秋不答,只从她手中拿过绣鞋,挂回床帐边。孔权书目光便追随着那双小鞋,看它在垂幔的波浪里微微荡漾,却忽听他惊问:“你肩上怎么了?”
孔权书这才想起,忙拉过衣裳遮掩枪伤,却被初秋拦住:“让我看看。”温软的急切:“你是不是又跟人打架?”孔权书一怔,好笑摇头,心里涌上的,却是一阵融软的温情,由他细细察看,只道:“是公务。”
伤处愈合凝痂,想必已有数日,初秋皱眉:“公务也要小心。你不是指挥吗?还用亲自去拿人?”手指近前想要触碰,又小心收回,听孔权书道:“没这点儿伤,我也不会得嘉奖,都是南城的事,孙指挥的功劳。”“那道嘉奖谕?”初秋看她一眼,想起前事,又低下目光,只道:“也就是一卷黄帛,没什么意思。”“爹看了高兴。”孔权书笑看初秋:“我记得当时,你也挺高兴。”
初秋凝视那道狰狞的疤痕,沉默半晌,只低声道:“你怎么不早说?……什么都瞒着我。”却片刻,听孔权书忽然笑起来,手被她握入掌心里,温和有力,听她笑道:“秋哥,你说咱们甜甜蜜蜜小两口,为秦王个外人生气吵架,多不值得。”
初秋低着眉,多少滋味,刹那间涌上心头。眼底酸楚,低声嗔怪:“小祖宗,你别转移话题。——为什么要瞒我?”孔权书老实交待:“我怕你担心,才去小丙房里收拾一下。”
这、这是什么鬼想法!初秋不知是喜是恼,只觉千丝百结顿时化作怒意丛生,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瞪着她,终于发火:“你几天不来,就因为这个?!你昏了头了你!”一把扯过她衣袖将伤处遮住,对着孔权书一脸懵然,恨道:“你继续瞒吧。出去,别让我看见你。”
孔权书豁然明白过来,狂喜,忙道:“我不去西耳房了。秋哥——”“我不是你哥。”初秋推开她:“以后你打架流血,杀人放火,都别告诉我。”孔权书又贴过去:“我多打架,就有钱给夫人多做衣裳。”揽过他腰际:“你不用自己吓自己,我没在外面看上谁,那些都是逢场游戏,过眼云烟。”
(《孔权书情史实录》:
事件:婚后第一次争执:忠贞问题。
点评:一个花天酒地却重家的传统女人,一个曾经沧海却贤惠的传统男人——忠贞观大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