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史（女尊）》大坑坑

26、魂梦关山（二）

　　——之 无情看色即是空

　　梅公子慢慢坐起身。“梅花。”孔权书低唤。梅公子从碎衫布缕里摸出缠头，将乱发收作一束，待要站起离开，却被她从身后圈住。“嗯？”她仍是笑着，语调却沉下来，抬手抽取他的发带，往下处绕去。梅公子蜷起腿躲她的手，却拗她不过，索性由她去了。

　　仰枕在她肩头，这里曾被谁咬出一抹胭霞，又被谁绣上一片云锦。这个女人“胸怀大志”，誓要收集十二个风韵各异的男子，开艹包配作十二月的花。她听闻他姓梅的那一日，说了三个字：“好，好，好。”人好，名好，人如其名，甚好。于是，他成了她的小十二。她兴致来时，会带上一朵花让朋友猜，每每被人猜中，赞叹人美花娇两相宜时，她便受用的一笑。乐此不疲，还要集齐二十四节气的“节子”，三十六行人家的闺秀……一百单八个情榜佳丽。“哼。”梅公子冷笑。

　　“又怎么了？”孔权书低笑：“今夜星辰今夜风，四牌楼上暖阁东。身如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梅公子啐她一口：“你找旁人跟‘你的人’做双飞翼去，我没这个好福气。”她却笑了：“你这样聪敏，还不明白？我单挑你和府里的一位，是没将你当做外面的人。”热气拂过他耳根：“没跟我心犀相通就罢了，还让我找旁人，你可是辜负了我的情意。”梅公子恨得咬牙：“您哄人的漂亮话儿，只合拿去说给两种人——傻子和聋子。”“梅花儿，就当一回我的傻瓜……”孔权书揽紧他：“瞧你的醋劲，甚比《酉阳杂俎》里的段明光。如果连你都需要捻酸，其他人早该投河自尽了。”

　　孔丙推门而入时，梅公子正被孔权书搂在怀里，听她说《妒记》中那些故事，跟她调侃道：“我也该学学那个庾氏，近你者，必杀之。”却一抬眼，见孔丙怔然立在屋中，却似早有预料，只定一定心神，便露出个极甜美的笑靥来，携着幽香飞扑入她怀中，挤掉梅公子，八爪鱼似的粘上去，腻软了嗓音唤一声：“大少……”便纠缠起来。

　　梅公子躺入床角里，闭了眼：操，比俵子都热情。正要偷懒小睡一会儿，却被她忙里腾出一只手拽了过去，只得睡眼惺忪替二位助兴，摸一把孔丙细滑的身子。小丙软叫一声，晕眩颤动里掐住那只脏手。梅公子待要缩手闪避，她已然来了，仿佛熔熔岩浆冲着他腾流而下。

　　门外长随敲一敲门：“主子，戌时初刻了。”方听得暖阁内声音渐低，终于细微不可闻，回顾楼内，正见另一间雅间房门大敞，汪御史与众多女官，摇摇摆摆走出来，又忙叩三下门，开个门缝道：“主子，我看见汪御史了，刚散了另一桌席出来。”

　　孔权书净身穿衣，小丙顾不得透体酥软，忙服侍她结好盘扣，又扬脸献一个吻。到底是自己人可心体贴。解下荷包沉甸甸留在床上，回首看梅公子正慢慢收拾铺盖，见惯了府中男子的温柔恭顺，这一位如幼兽嫩牙般荏软的尖锐，刺得人又疼又痒，舒服得紧。孔权书嘱咐两人：“别怄气了，好好待着。我出去看看——再打架一并处罚。”

　　见孔权书出去了，小丙乖觉的笑脸顿时冷凝，从脏床上抓回衣裳，强忍恶心穿戴齐整，环视满屋桌椅陈设，只觉连地面也污秽的难以容脚。站在原地不动，小丙从腕间褪下只虾须金镯，凤目泪痕犹湿，威风的看向那个俵子：“爷跟你打听件事儿，话回得明白，这镯子赏你。”

　　爷？梅公子软软的斜扫他一记——这细瘦的小鸟儿，还装爷？“嘻……”梅公子笑了，掩嘴的兰花指透着股嘲戏：“我说，你这给主子舔沟子舔出的黄矢……咳，就不要拿出来晒香了吧？”见孔丙几乎恼羞成怒的小样儿，懒得去找衣裳，只往床头一倚：“你我都是一个行当。你背着主子打听什么事儿？要是行内的活计，只一个细圈儿可是不够的。”

　　“两个，够不够？”小丙冷笑，褪下另一只镯子：“说说，你们窑子里的人都是怎么勾引我家大少的？”梅公子一脸谐谑：“看样子，倒让我猜对了。不过——你主子恁般风流的人物，你只拿这点儿物件，实在是掉了你主子天下一等的价。”小丙取下那对东珠耳坠，大少所赠，价值何止千百：“那些是预支的。爷听了满意，这对东珠一并赏你。”梅公子默默想一会儿：“惹恩客动心火的法子，说来说去就那么几条——春艹约、口技、若隐若现、鸟上镶珠……”

　　四牌楼下，花厅。

　　这一席女官除了汪御史，皆是四品以上大员，同属秦王一派，孔权书巡城时多有照面。汪御史醉醺醺里，胳膊被一人挽住，模糊看去：“大侄女？”孔权书低声道：“汪姑姑。夜深寒重，南城又杂乱，我这里有些人马，用不用护送各位大人回府？”汪御史点头，孔权书便着人列兵牵马备手炉，又遣长随送小丙先回府。

　　正调配人手，忽然一阵吵嚷声传来。众人向喧嚣处望去，不由微微骚动慌乱。花厅角落里，都察院的巡捕正将骁骑营的兵丁团团围住，却因级别低一等不敢动真格，骁骑营的不依不饶，两下里僵持着。有人突然拔出刀剑，楼内伶人们吓得变了脸色，各寻怀抱，碰落了酒盏花瓶，乱如鸡飞狗跳。

　　那事变的人圈中心，健硕的女人将一个小身影强搂在怀里。人们小声议论，那是二品骁骑营都统 。身后兵刃锋声嘣擦，她自顾自猥亵着，却被那离了地的一条细腿猛然一蜷，就捣在裆底要害处，没甚威力，却惹得女人怒火中烧，扬手攉去，不防被人擒住手腕，便本能弯腰一个过肩摔，眯起醉眼看稳稳落地、将小美人挡在臂后的挑衅者——孔权书，六品西城指挥，这人她认识。火柴头大的权力，也敢当丈八长矛舞？

　　孔权书揖一礼，恭顺的陪笑：“实在是对不住，他不是楼里的男人，他是下官的家仆。”都统醉笑一场：“送给我如何？”伸手抓住小美人腰际的衣裳，往怀里一拉——孔权书手起刀落，雪刃银光，割下片衣料留在都统手中，腆着脸陪笑：“他是什么身份，哪配伺候您？待下官觅一个容姿标致，温柔婉承的可心人，亲送都统府邸，再给您负荆请罪。”

　　见都统醉意怒意一并上涌，一旁参将拉住她，嘀咕：“这姓孔的是秦王夫的弟妹……”却被都统一把挥开：“老子可是宣王夫的亲嫂嫂。”一指孔权书：“这就是个给秦王捧破鞋的绿毛丫头。秦王夫弟妹？我呸！”

　　孔权书脸上色变。

　　四牌楼上，暖阁。

　　外面不知为何乱糟糟一团，梅公子却仿佛失了听觉，赤条条的身子坐在床沿，拿着虾须镯、东珠耳坠发了一会子呆。眨眨眼，梅公子慢慢站起身，拖着脚步，走到朝向后院的窗前，推开窗，冷气扑身，胸前两朵娇艳，便被激起细细的颤栗，像第一次被女人触摸时那样。后院小小的庭落，寻常无人进入，皑皑半融的积雪堆，一个又一个，纯洁无瑕。

　　梅公子合上窗。门却突然被推开，四儿急匆匆跑进来，才要说话，见了梅公子那身痕迹，不由愣在那里。梅公子依旧是懒懒的模样，却难得先于四儿开口：“多少银子够我赎身？”

　　“养你这十来年，和着你现在的行情……好赖也得四、五百两。”四儿突然叫起来：“你要赎身？我说梅大公子，孔指挥待你不薄啊，买吃买穿买用的，多享福呀。出了窑子你上哪儿活去？……”梅公子任他叨叨，从柜底取出个红匣子，打开，将虾须镯放进去。四儿赶紧溜一眼，哟嗬嗬，一匣兑换来的新亮的银锭子！真是人不可貌相，精打细算，怪道连想吃糖葫芦都非得等孔指挥来了亲自给他买。四儿顿时有些鄙夷。

　　梅公子又抽出个小账薄子，一套衣裳，随意穿上，带着薄子匣子赎身去。却一推门，见孔丙坐在漆雕护栏上，正往楼下花厅里看。秦王和宣王的人争执着，他被趁乱拖了出来。一旁跟着个长随，愁眉苦脸：“丙公子……丙大爷，您下来成吗？您赶紧跟仆回府成吗？您非要到楼下找少主子，您看看，果然就出了乱子。您消停一会儿成吗？”小丙乖觉的坐在那里，从未见过大少受那样的气，摇一摇头：“我不能让大少出事。”长随哭丧着脸：“您又想做什么呀？”小丙目光追随着大少的身影：“她们要是真不放过大少，我就跟那个人走。”找机会，砍死她、毒死她、勒死她……再自尽。却听身旁一个声音道：“我以为你这架势，是要做她的坠楼人。”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木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梅公子想起她曾念道的这首诗，讲富豪石季伦拒绝当权者抢霸恋人梁珠的典故，然后问他：你可愿做我的坠楼人？自己那时回答：我等你先做石季伦。

　　花厅里已乱得不成样子。又不知怎的，一间屋里突然冒起浓烟，吓得伶人们大喊走水了。长随苦求小丙快走，他却只坐在那里，见五城察院设在南城的兵马司赶来救火，瞧了一会儿，却笑起来：“是大少搬救兵来了。”这才安心跳下护栏，走两步，忽然又回头看梅公子，气势昂扬：“那对虾须镯是前朝的遗物，够你赎身了。”

　　梅公子一愣，须臾，道：“——不够。”“那就再添点私房钱。”小丙头也不回：“东珠也够你到乡下过一辈子了。”

　　梅公子默默看孔丙下楼去。继续懒洋洋往鸨爹屋里去，又怔怔顿一顿脚步——忽然很想吃糖葫芦。

　　咸安京城，孔府。东院，庭落中。

　　远处梆锣报过三更，深黑的天幕零零落落飘起了雪珠子。知更掀帘出门到回廊下，为初秋添一件胭红缎面狐肷裘，袖口出着三寸白狐毛，轻轻软软拂在手炉上。知更又劝一回：“夫人，进屋里等吧。”

　　这是头一遭，孔权书没有按时回府定省。连小丙也突然不见了。前后府门、侧门角门、并三径堂的下人返返复复的传讯，都是一句话——没见着人影。初秋看向知更：“我们去三径堂，陪一陪老夫人。爹还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子了。”

　　知更为初秋披好斗篷，两人迎着沥沥小雪，行至月洞门前，却望见小丙一身正装打扮，由下房两位叔伯随在身后，迤逦踏雪归来。“小丙？”初秋一怔，却忙问：“你见到权书了吗？”小丙停下脚步，吩咐两位随从：“都回去吧。”淡淡答道：“大少在三径堂。”又略施一礼：“少夫人没有别的吩咐，恕我先行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