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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魂梦关山(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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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 无情看色即是空
对一旁绣工裁缝等道:“方才大红妆缎做三套对襟长褂,缕金百蝶穿花,绣花苞、花开、花飘三样,腊月十五前完工。”绣工为难:“这……怕是要赶工。”帷幕里初秋扬声道:“权书,一套就够了。”孔权书亦朗声应道:“寿宴那天早中晚换着穿。”又对绣工道:“针脚细密些,给你们加工钱。”却见帷幕开落,初秋裹着樱草色棉料,微微皱眉:“权书……这嫩颜色是小男孩子穿的,我的年纪……不合适。”
不得不承认,樱草色只配豆蔻娉婷的少年。孔权书到初秋面前,见他没了兴致要褪下,阻住他,摸一下料子质感,低声笑:“这布料伏软,适合做小衣。多做几件让我撕。”初秋嗔她一眼:“小流氓。出去出去,哥哥要换衣裳。”却到底叫掌柜扯了几尺。又看几样光彩流离的绫罗绸缎,不知挑那种好。孔权书便指那几样:“都包上。”初秋拦她:“我穿不完……”孔权书笑:“穿不完压箱底,看着心里舒坦。”初秋笑了:“我还是有点儿舍不得买。”穷苦人家出身,节俭的心态永远改不了。孔权书低声呢喃:“就当为悦己者容。”——话一出口,心底却一片怅然。他的悦己者,不是自己。
喜欢他的安然内敛,喜欢他的包容体贴。他偶然跟自己调笑时那一种坦然的诱惑,会教人想入非非,甚至他在床上成熟的风情,也教人欲罢不能。可就是这样千帆过尽的淡定,令人费尽心思亦难以掌控。纵然自己彻夜不归,他沉静依旧,只在面对那个女人时,才会泛起阵阵涟漪。孔权书心里叹一口气,有些累了。
却听初秋唤:“权书。”展开织料:“这个鸦青的做一套长衫你穿,怎么样?”孔权书微笑摇头:“挑你的,我的衣服多。”一旁馥草拉着帐幕哧的一笑:“孔少个子长得快,做新的太浪费了。”初秋想了想:“也是,那怎么办?不如——改几件娘的旧衣服给她穿?”孔权书看两人笑作一团,只哭笑不得。
留众人用过午膳,下晌初秋又慢慢的挑花样子量尺寸。馥草和小丁各选了两套,小丙却捡了那匹樱草色的。孔权书又挑了三样给董念真送去,直忙和到傍晚,才算了价钱送走掌柜他们,去三径堂请安定省,回西耳房收拾了伤处歇下。
因怕脓血粘在棉纱上,夜里总要换几次。孔甲起身帮着打理,不得安睡,白天又忙碌没有稍歇,加之冬夜冷气重,一连几日便受了风寒。孔权书连忙请大夫,他却高热不退,缠绵病榻。眼见大节将至,府内诸多事宜都压在初秋与董念真肩上。
初秋向来小心细致,见新采办的琉璃风灯、通草纸绢等开销都不大对,便回禀欧阳氏想去市上查看一番。欧阳氏有意让他多见世面,于是张罗车马,着初秋携馥草、知更并几位妥当的家生男仆,从咸安城东逛起。瞧过明角缨络灯,又到南城买凫禽,看通草花儿。那一带皆是卖绢绫、腊瓣等小工艺,灵巧精密,百赏不厌,不由住了马车,多留一阵。
却见一旁摊铺上摆满婴孩的小物件,襁褓、小绣鞋、拨浪鼓、香帕折的小帽……初秋不禁掀开车帘。生意人忙递上一双三四岁女孩的小羊皮靴,唠叨起来:“您看看这面料、这里子、这针脚……穿上了给您孩子暖脚暖腿暖身子……”初秋捧着不盈一掌的香色小靴,那隐隐酣睡的香甜,让他的心都柔软了,却只笑了笑:“我还没有孩子呢。”
生意人一愣,心道那你还看这么久,横着马车尽挡生意。不由道:“我看夫人这年纪……哎,那您早生贵子,下回再来。”馥草从车里探出头:“你这人会不会说话呀!”初秋只一笑:“没事儿。”却买了双最小巧的软绣鞋,像一对儿软软的小香包,想将它挂在床帐边。想象为她生一个孩子,替香软的小宝贝穿上最暖最巧的绣鞋……初秋不禁浮出一个浅浅的笑来。
拖延这片刻,天已擦黑,将近晚膳时分。馥草想瞧华灯初上时的热闹,便打发人先回去报消息。知更顾不得馥草笑话,缠初秋买了许多零嘴,又见晶亮鲜红的糖葫芦,也买来三串大家分。却见一队高马大车缓缓驶来,忙让至一旁,却听知更叫了声:“少主子?”三人赶紧探头看去,却见夜幕里,一人骑着极高骏的黑马,正擎起车帘与里面人说话。望不清她的脸庞,只那身形和衣裳,都再熟悉不过。
“你带钱了吗?”赌气沉默了半个时辰后,梅公子的第一句话令人耳目一新。孔权书问:“你要多少?”梅公子一张冷艳的脸:“给我买串糖葫芦。”孔权书笑了:“等着。”一旁吏目解了腰包递上。孔权书策马兜转,到糖葫芦摊掷下几个铜板抽一串,回马至车窗前递与他。梅公子就着她的手衔下一颗,含在口中,金黄生脆的糖壳化开满嘴甜蜜,这才从她手里接过了,唔哝不清道:“您好走。”放下了车帘。
孔权书信马由鞭随行,微含笑意。不曾留意路前侧另一辆青幄马车里,传出一声轻嗤:“女人都一个德行。”馥草懒得多看,回座喝一口茶:“别太把她们当回事儿。”初秋怔怔望她渐行渐近,却须臾,她突然甩开车帘探头进去,伸手一勾。锦帘温存的掩覆下,有什么在汹涌澎湃,搅动那翩织锦波光浮动,一派回风流月。
车轮悠悠转动两周,来到近前,碾磨过地上细小的碎石、裂痕。她恣意一笑,拍马纵去,与前方一群女子聚合,一同缓缰慢行。不知谁发觉了什么,众女子齐看向她,顿时一通朗笑传彻街巷。那车帘却一下子被掀开,男子探出头来,瞪着她谈笑风生的背影,默然片刻,啐了一口,软软的放下帘子。
那边车马远去了,这里才转回正道上。三人皆是沉默。初秋看向案几上那一双小绣鞋,想起她的吻回旋在耳下——我只对你流氓。
像是曾将一只羽翼未丰的雏鸟捧在掌心,感受它毛茸茸的打滚、嬉闹,用小嘴轻薄的啄最嫩的肌肤,听它不住的叫唤:哥哥、哥哥……却在这一天,它忽然摇身变作金凤凰,展翅腾飞向苍穹,只在天际划过道意气风发的影。初秋心里一阵空落落的难过。
其实——方才的情形也没什么,谁家谁户不是这样?女人与男人总不同,她可以在众多男子间调谑自如,他却只想守着一个人、一个家。手中余下半串糖葫芦,初秋咬一颗,糖壳裂如冰纹,甜蜜的表层下,涌起山楂真实的酸。想起和她耳鬓厮磨时,她曾教他一个文绉绉的词儿——坎井之蛙。那只青蛙在自己的小井里陶然如醉,却在听闻了大海后,自卑忧愁的度过余生。既然不能参与她的海洋,又何必让他见到那一切?他宁愿做快乐的坎井之蛙。
咸安京城,胭脂胡同,四牌楼。
终于能聚齐五城察院一众上司下属,借为孔权书与孙指挥庆功的名目,年前大家吃顿饭。因借萧九消息连捣了几个红莲会的巢,上面颁了嘉奖,众同僚便一番吹捧:“……两位大功臣。孔指挥光荣负伤。孙指挥,这回你得让人家坐上首……”孙指挥连连撇清:“……应当的,应当的,我就是跑场子的,沾大家的荣誉。啥也不说,我多喝酒。喝酒……”孔权书不住自谦:“……不敢当,不敢当,我俩都是龙套,分点苦劳而已。汪御史掌纛中军,才是第一功臣……”
酒酣席散,孔权书行往花梯处,身侧门一开,却是萧九,嘻嘻的笑。孔权书见四下没人,将她推进门内,随入掩门道:“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你我现在什么身份。”萧九笑道:“老大,我就是太高兴了,想跟你喝几杯。——再说了,一山不容二虎。清扫了红莲会,没人找咱们的茬儿,京城就太平了,皆大欢喜。”孔权书道:“小心使得万年船,外面庆功宴刚散,人都没走完。”萧九肃了一肃:“我错了,老大说的是。”
却见屋内桌边另有一人,却是林风。孔权书转正后,便将林风从南城巡队里调来,提拔作西城副指挥。方才席上不见她人影,她却在这里喝闷酒,孔权书笑道:“林风,你窝在这儿买醉,让我好找。”“嗨。”萧九将眼一眯:“什么买醉,想男人呢。”俯在孔权书耳边:“想早年给她赐姓的东家那千金公子。”又扬声:“哎,对了,林风她老家也是广陵的,欧阳叔也是广陵人。我才知道,咱仨还是乡谊!”
孔权书瞧去,见林风手里有方旧帕子,上面恍惚一抹绿柳,不由笑了,上前拍一拍她肩膀:“没出息。四牌楼内芳草萋萋,何必让一根柳条勒死?”“我早劝过了,没用。”萧九耸肩摊手,做个番洋动作。孔权书便对萧九道:“你们也早些散了。”“老大——”萧九贼笑,一指楼上:“采梅花儿去?”孔权书顺过她的金烟袋往她头上一敲:“猴精。”
因肩臂伤势,孔权书旷了数日,早在街上尝到那张俐嘴的酸甜,便动起性致。孔权书上任不久,鸨公便将梅公子移到了暖间,又兼孔权书帮着置办,现今虽不富丽堂皇,却也算香闺绣阁。见梅公子正懒洋洋坐在妆台前,猛不防从后面一把将他抱起来,扛在肩头,大步到床边一抛。梅公子在她身下一动不动,却突然愣了愣:“您的伤——没事儿了?”只听前襟“嘶啦”一声响,梅公子冷冷的翻个白眼,又瞪她。孔权书看他一眼:“瞪你官人作甚?”“你赔我一件透绣斜织的棉布衫。”孔权书捉上他棉裤底:“我赔你一套。”
……四儿来换过灯烛……
伸手向床前案几,孔权书端起茶盏吃一口,转给怀里娇懒那人。梅公子情醉的眼波一斜,睨来一记嗔怪,支起身,仿佛筋骨酸楚,懒懒的只披上她的长褂,光脚走下床,换过热茶来,又懒懒的回大床内侧,倦窝入怀。慢慢呷一口,孔权书唤门外长随:“送孔丙过来。别惊动旁人。”
“谁呀?”梅公子闭着眼问。孔权书拨一拨浮叶:“男人。”梅公子睁开眼,冷下一张潮红的脸:“哪儿的什么男人?”孔权书道:“我的人。”梅公子看着她:孔丙,姓孔,了悟。不由抿嘴冷笑:“家花野花开到一处了。”孔权书一笑:“相得益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