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史（女尊）》大坑坑

23、无定莫如人聚散（一）

　　——之 为情还愿把钱送

　　孔府，三径堂。

　　这里相比祠堂要热闹许多。地炕烧得极暖，红毡铺地，青鼎焚香，欧阳氏一身海青盘金百子缎袍，笑容满面，端坐在炕上。等孔权书进屋，率初秋与孔甲、丙、丁一齐捧茶与欧阳氏，又与初秋左右围坐在欧阳氏身旁，同银屏、馥草一块儿陪欧阳氏说笑。

　　小丙刚从西耳房放出来，穿着毛绒绒臃厚的短袄，衬出一张小瓜子脸清减了许多，面色雪白，全然不胜寒风的柔怯之态。与孔权书目光相接，小丙心头一阵酸软，泪意汹涌而出，只得强颜欢笑，慢慢一点一点移至她身后。孔权书正和爹说得热闹，忽觉食指上柔腻温软，炕几下，却教是小丙偷偷的、轻轻的牵住了。孔权书笑着回头，看向小丙的眼神却毫无欢喜，见他眼底的泪珠滚来滚去，低声道：“别扫兴。”

　　小丙极力忍回泪水，心又开始一抽一抽的疼。大少自与家人谈笑，小丙悄悄缩回手来，却突然被她反掌按住，无声攥紧在她掌心里。小丙不由怔住了，从侧面看大少的神色，闲适从容如常，瞧不出半分意思。小丙不敢再动作。她手掌的温度，包裹住他小小的心痛。他只能乖顺如猫，伏贴在她身后。想象自己正蜷缩在她怀里，不去瞧她的眼神，只埋头撒娇。

　　用罢午膳，欧阳氏兴致极好，便招呼众亲眷一起包饺子。孔权书却说晚间与同僚有约，先告辞离席，回东院更衣。欧阳氏忙将小紫铜火箸袖炉塞给她。孔权书披上黑貂对襟长褂，携孔甲出了三径堂。行至月洞门外，远远望见红梅掩映处，董念真正拂着花枝出神，小立中庭，恰似一段默无声息的杨柳风。

　　孔权书轻声唤：“表哥？”董念真乍然回过神来，只微微一笑。孔权书笑问：“表哥怎么不去三径堂？大家一直在等你。”董念真微笑只道：“你们祭天祀祖拜尊长，我不敢冲撞。见这里一片花海，就一时看住了。”说话间，身后残红零星坠落，若有香气渺渺。孔权书静静注目于他，片刻，将袖炉递给他：“快去吧，和他们一起包团圆饺子。”目送董念真渐去渐远，雪地上红泥点点，留下依稀履迹，欲语还休。

　　步至三径堂外，董念真环望空茫茫的院落，竟连一个下人也没有。银雪落覆下的飞檐斗拱，如白鹳舒展的双翼，无声向远处绵延而去。隔着厚暖的大红猩猩毡帘，听屋里人们喧闹的笑叫，董念真的手停按在帘上，回过头，游廊下一笼画眉鸟轻轻跳跃，在清冽的风里怡然自得。

　　他想起极小的时候，家乡的黄土坡上那几棵老槐树，自己用小棍支起箩筐，躲在树后捕雀儿。树荫那样茂密，夏日叶间撒下斑驳的星星，亮晶晶挂得满身都是，像在梦里一样，果然等着雀儿就睡着了……脸上却结结实实挨了一掌，迷迷糊糊听到雀儿扑棱扑棱飞散的声音。睁开眼，被爹爹揪着耳朵提起来，狠狠的骂：“糠覈我舍不得吃，被你个小白眼狼偷来喂雀！我当初怎么没淹死了你……”又是一顿好打……

　　他隐约听东家下人们议论，这临近广陵的穷乡僻壤，被大水淹过一次，死了好多人。爹爹与家人失散后，跟一群女人男人挤在粥棚里。一场瘟疫，又尸横遍野，爹爹终于熬过来，却有了身子……他只知道自己姓董，不是女孩，而是个累赘，连累爹爹迟迟无法嫁入东家。一次次，被丢弃在荒野里，他却寻了回来；被抛落进水塘里，他却游了上来……爹爹说，上天都不愿意收留他……

　　那一日他却入了天朝……轿子晃晃悠悠，轿内五光十色的绫罗绸缎，也宛如流水一般徜徉……小心掀起纱帘，乌溜溜的眼睛从缝里往外瞧，青石长街、酒肆茶楼、扁舟画舫……春天晴丝飞舞，纱帘上一排小银铃，叮铃铃清脆的响，都是绮丽梦境中的景象……

　　他的天朝叫“京城”，他的梦境叫“孔府”，他的梦里有个人……

　　权书……权书……分明比他小两天，却欺负他不足月出生，总不肯唤他表哥……初初见她那日，春意正浓的时分，花明柳媚，一身宝蓝骑装，背着银漆白犀角的弓，从蔓草后跃出：“偷鸡的小狐仙，我捉到你了。”他慌忙丢掉手里证物，窘迫的捂住嘴。少女的眼睛，明亮如最美的星子，犹不懂得避嫌的年纪，牵起他的手：“到三径堂去，跟我一起用午膳。”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童稚的温言，若有若无的眷恋，最关情处是依稀……两人一起吃住，一起读书，一起淘气……那是他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权书——听起来，有点污浊世俗的感觉。”“你叫什么名字？”“……小董……”“我给你取个名字。董——念真。”“念真——好像修行的人。为什么？”“因为你是小狐仙。”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小狐仙，什么时候成了表哥？君住孔府东，我住孔府西的一刻起，还是何府下聘，待嫁闺中的一刻起……年年春如旧，凭栏人空瘦。徘徊在逃避与思念间，醉生梦死……直到见了那个叫初秋的男子，他才知道，大梦早已惊醒，一切都变了，再无法挽回……

　　画眉“啾”叫了一声，董念真回过神来，推开三径堂的毡帘，望着满屋围坐包饺子的人，微笑福下身去：“给叔爹请安。”

　　初秋忙起身，拉董念真在身旁坐下，欢喜道：“你怎么才来？快坐快坐，我们都等你半天了。”俨然半个家主。
　　馥草将元宝饺拾放在箅子上，笑道：“你们瞧瞧，没见过有人请客掏腰包还这么积极的。”说的一屋人都笑了。
　　董念真不解，银屏便道：“方才正说呢，少夫人大喜，让他今晚作东，请大家吃银鲫。董公子若再不来，可就没你的份了。”
　　“什么喜事？”董念真问：“说来我听听，也沾一沾初秋哥的福。”
　　欧阳氏早笑得合不拢嘴：“我们孔家有后了。”

　　董念真怔在那里。嘴角微微颤抖，只含笑道：“……恭喜叔爹。”

　　初秋脸上一红：“还没有呢……”接过知更端来的一碗粉子，低头轻轻笑了笑：“就是卜到了而已。”董念真这才记起，原是冬至习俗，都说极灵验的。男子过门后第一个冬节，包的第一只饺子下锅，煮熟后看它表面凹凸，便知道来年生女还是生男。

　　众人笑闹间，听门外曹玉顺二管家回禀：“夫人，上官柳来了。”欧阳氏有些记不得了：“上官柳？”“去岁昆山来京的戏班子里，那个名噪京师的角儿——上官柳。”曹玉顺在帘外笑着解释：“原说要等老主子甲子寿辰那日，搭了高台请她做戏。可少主子说，任她名满京华，也不过是个招来挥去的戏子。不如让她、还有京里的、苏宁的那些大班子都先来过一过场，凭您挑一个最称心如意的，才是要紧。”“哦……书儿前些跟我提过。”欧阳氏笑了：“这孩子，跟她娘一个脾性。外面冷，我也乏了，你们把屋子收拾一下，教她几个进来唱罢。”

　　众人前后忙和一阵。取几座绣墩错落放着，架起仙鹤大屏风，配上陈茗果品，燃起袅袅梨花香。男子们扶拥欧阳氏在屏风后坐下，挑帘进来三个人：上官柳、一个琴师为她操弦子、并曹玉顺。上官柳与琴师向绣屏微一鞠躬。欧阳氏不由诧异：“只你们两个，唱什么戏？”上官柳道：“二人足矣。”曹玉顺笑道：“他们有个说法，这叫清唱，最能听出功夫来，底气唱腔，一丝一毫都不能走样。”

　　欧阳氏心知曹玉顺在圆场，不免有丝不悦。听闻这上官柳与宁王有些不清白，难怪这样轻狂。便淡淡问：“你会唱什么？”上官柳回问：“您想听什么？”曹玉顺接过话：“她悉文武昆乱，六场通透，尤擅水磨调，行生行。”欧阳氏微微皱眉，随口拈道：“《还魂记》。你自己捡一段念白。唱寻梦，《懒画眉》《不是路》。”

　　上官柳从怀中取出檀板，慢移云步，轻抛水袖，定身侧望梅关，亦随口拈一段作念白：“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眼波回顾，恍惚男女莫辨的一缕凄艳，起令：“最撩人春色是今年……恰便是花似人心好处牵……”舒舒徐徐唱来，幽咽含混的韵尾，仿佛噙着一口酒，销人魂软如醉。

　　一曲唱完，屋中寂无声息，时光似被袅袅余韵拖长开去。半晌，屏后馥草轻轻道：“曲子真好，像入了心。”欧阳氏没多言语，只对银屏道：“赏她几串钱。”却听曹玉顺笑道：“少主子走前已经预备了赏，是一套十二支点翠凤簪。——不过，好像留在了东院。”孔少后院，等闲不能让别个女子入内。欧阳氏吩咐角落里侍立的小影：“孔丙，你去把那套簪子拿来。”

　　绣屏外，上官柳闭着眼，那清词丽句，在水磨下慢慢研转，飘漏一丝一缕细腻、微妙的情思……却听一段令人心悸的轻柔细软：“什么簪子？”刹那间睁眼，仿佛看到一片纤薄的水袖，怔怔抛出梅花格子窗。不知何处起，一往而去的翩跹。

　　绣屏静立如处子。屏后初秋一笑，点醒走神了一天的孩子：“是那套点翠凤簪，就在暖阁外的花槅子上。”小丙点头哦一声，转出屏风，带去幽幽淡薄的香。

　　咸安京城，帘儿胡同。

　　入夜寒冷彻骨，深巷漆黑一片，一扇一扇木门半掩，透出晦暗的光斑。敷朱弄粉的娈女坐在门后，等恩客挑拣。低低的秽声，四面传来。突然一间院内传出剧烈的撞门声，顿时厮杀叫骂，刀剑相交，垂死哭喊……乱成一片。深长的胡同，别家院落，靡靡小调安然的弹。

　　却不出片刻，胡同外远远传来马蹄踢踏声，数队捕快倾涌入巷。众院落这才微微慌乱起来，收拾了藏身露头偷窥。队中两匹高头骏马，正是孔权书与南城孙指挥。原本孔权书无须干预，孙指挥却从来谨小慎微，战战兢兢不敢与道上人结怨，更不敢有官匪联手的悖逆之举，欲哭无泪一番诉苦，死皮赖脸的拖了孔权书来。

　　屋内喊杀声依旧，孔权书担心萧九，跃下马顺墙移入院中，躲在暗处。到处兵刃相向，不辨敌我，只能认出官服的兵丁。四下搜寻，恰见树影里搏斗的四人中，正有一位是萧九。以一敌三，萧九功夫虽好，却渐渐落了下风。孔权书搭箭弯弓，瞄准一人，银弦“嘣”一声响，对方应声倒地，被萧九一剑刺入胸膛。孔权书拈箭再放，又一人中箭身亡。从背后再取一支箭，打算帮萧九尽快解决，眼角突然瞥见墙头一黑影，正缓缓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