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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兽子 ...

  •   守刀的上一任主人,是禅院甚尔的母亲——当年京都最美丽的艺伎,一位女性和元。

      她有没有用那柄守刀保护住她的美,甚尔并不知晓。但那柄刀在他嘴角留下的伤疤,让他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没有引起旁人恶意的注目。

      母亲死后,守刀被他贴身存放,从不轻易使用。

      说起来也只用过两回。一回是一切发生之前的那场刺杀,它紧贴在五条家主脖颈间,差点割开了对方的喉管。

      那时刀刃划破了皮肤,还沾染着天乾的血。

      还有一回,是现在。

      禅院甚尔望着自己投射的阴影,看到握刀的尾指在颤抖。

      或许是沾染了平民和元血液的缘故,他的第二性别分化得很晚。

      病床上的母亲喜极而泣,万般后悔她划伤了少年的脸,如此疯疯癫癫又哭又笑,数日后离世而去。

      甚尔觉得,女人在临终前一定会这样想——如果他是地坤的话,会不会做和元好受一些。

      但他见过那些活在地狱里的地坤。

      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天乾死去,或者天乾寻觅新欢之后,失去依靠的漂亮地坤辗转流入军营,成为军妓。

      被标记后的地坤无法承受异己天乾的引信,灵魂和肉|体被“忠贞制度”侵蚀,从最深处腐坏。

      再次见面的时候,军|妓只剩下骨架上的一层黄皮,发如枯草,齿缝长着青苔。抖开遮身的稻草,落下蛆虫和卵。

      军营不缺他一口饭。他只是受不住引信的折磨,剜掉了颈后的肉,随后生理系统迅速衰败,最终成为了蚊蝇的巢。

      禅院甚尔剜肉的刀功想必更高超些,伤口恢复得更快些,并不会有多疼。

      但他不太愿意成为蚊蝇的食物。

      他想到了甜,想到了母亲,想到了幼童时期被手抚摸时的柔软。

      那些称得上是幸福的记忆像是诱导小孩吃药时的糖块,一两个瞬间的温暖,就牵扯着他舍不得闭上眼,反倒还要白忍受未来的许多苦楚。

      ——“想死吗?我会满足你的愿望,只要你说出来。”记忆里那个声音又响起来。

      想睡下吗?不用费力,也不会疼,只要顺着重力落下守刀。

      有一阵他的手臂在剧烈颤抖,有一阵他又冷静得可怕。脸上始终是淡漠的,就像决定一只挣扎的家禽要不要煮成一锅肉汤般若无其事。

      最后他打算放下刀。

      被天乾厌倦或许是很轻易的事。只要离开,远远离开,随便找个不会生长草莓的贫瘠荒原,在角落里活。

      他一定会活着。

      或许只是一刹那的犹豫。

      有人冲了进来,扑倒在他身上。

      冰凉的手捂住他的后颈,羽织间的草莓味笼罩全身。

      对方什么都不说,什么也都说不出来,只知道牢固地搂住他,用躯体锁住他。

      脸侧的银白长发像闪着光。

      禅院甚尔难以遏制地觉得好笑。

      想制止他的行动,不应该控制他的手、夺走手里的刀吗?放着刀不管,只顾着捂住他脖子又算什么呢?

      甚尔满怀恶意地落下守刀,扎在天乾的手指上。滚烫的血渗入衣领,淌过遍布青|紫的腺体,顺着脊骨,犹如红线串连起朵朵吻|痕。

      扎过两下之后,禅院甚尔忽然失去了兴趣。

      这个人任由他伤害的全部原因,也不过是因为地坤的引信罢了。

      就像是那场失败的刺杀,只是因为闻到他大量出血后释放出的一丝引信,就决定要娶他进门。

      就像是新婚之夜,只是因为雨露期的地坤在引|诱他,便能随便操一个陌不相识的男人。

      现在也是一样,只是因为受到引信的操控,从而产生了名为“担心”的错觉。

      好可怜呢,甚尔冷漠地想。能言善道的五条家主崩溃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肩膀都在发抖。

      好可怜,连五条家主也是引信控制下的狗。

      禅院甚尔在羽织上擦掉了守刀上的血迹,收刀入鞘,将之放回腰间。

      五条悟抬起那双富有欺骗性的眼睛,漂亮的冰蓝染上一圈红,仿佛在真心实意地难过。

      在那清澈的倒影里,甚尔看到了自己。

      “别碰我。”他的倒影冷冷开口,“我讨厌草莓味。”

      *

      自那天之后,五条悟没有再出现在他眼前。

      禅院甚尔缩在双人叠榻的角落里,感觉残留的引信味道在逐渐消失。

      吃穿住行倒还是按着主母最优越的配给,与之前略有改变的,是服侍他的下人们换了一批,也不会再说他这种野兽听不懂的人话。

      没有人敢像对待肉块一样随意摆弄他。

      禅院甚尔掰开之前与他做生子交易、惯爱叽叽喳喳的主管的嘴,看到那人口腔中空空荡荡,舌根的横截面还是新伤。

      他恍然大悟。

      “你也不是人啊。”

      拔掉舌头的鸭子被攥着长颈,在他手底惊恐地求饶。

      发觉满院子的人都不是人之后,禅院甚尔收到了一条狗。

      还是只半大的狗崽子,雪白,长毛,据说是海外生活在极北冰雪中会拉雪橇的狗。

      黑豆似的眼睛,一吐舌头,就咧开傻憨憨的笑。

      甚尔翻开狗崽的肚皮,嗯,母狗,是和他一样会发|情生子的品种。

      洋人的狗,除了五条家主应该没什么渠道了吧。

      甚尔踢了她一脚,狗呜嘤嘤地翻倒,又爬起来蹭着他的小腿摇尾巴。

      为什么喜欢他?是因为感觉和他是同类吗?

      甚尔皱了皱眉,用脚尖顶开狗。

      狗像膏药一样贴在他脚尖,只要他不用力,狗就粘着不走。

      最后实在被呜嘤嘤得烦了,甚尔只好任由她拱在身边,去后厨拿了一条肉骨头塞过去。

      有同类陪伴的时间似乎不再那么寂寞。只不过越看狗吃肉,禅院甚尔就越讨厌闻到肉的味道。

      半个月后竟发展到一闻肉味就干呕的情况。

      恶心呕吐、乏力嗜睡,端上来的菜品只碰几筷酸腌菜就原封不动地端下去。
      清晨舞刀时他低头俯视自己的腹肌,震惊于肌肉竟也会清减。

      一个甚尔没能早起的上午,他听到陌生人的脚步声后猛地弹起身,却发现许久未见的五条悟跪坐在室内,另外一人是陌生的洋医生。

      甚尔奇怪地皱了皱鼻子,他根本没闻到天乾引信的味道。

      五条悟瞥他一眼,迅速移开目光。他脸色略有苍白,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他接着对洋医生说:“上次雨露期,我没有留在里面,不可能是……”

      “已经两个月了。”医生说,“是在更早之前。”

      更早之前,他们胡天胡地做|爱的时候,五条悟并未留意这方面。

      他身体轻微晃了一下。

      “按理说怀孕的地坤不会再产生雨露期,除非外力强迫。”大夫低声道,“其实这种情况很容易流|产,但好在令夫人身强体健,才未酿成恶果。”

      絮絮喁喁的话音传来,甚尔脑海一片空白,捂住了嘴。

      室内重新陷入寂静之后,他听到自己问:“他说了什么?”

      五条悟转向他,很久之后才开口。

      “你怀孕了。”

      甚尔吐了出来。

      *

      野兽有时候比人类更优越。

      猫鼠在感到不安时会吃掉自己的幼崽,唐土的食铁兽心情低落可以随时消化掉胚胎。

      身为人类的甚尔却只能任由腹|肌消失,变成适宜孕育生命的软肉,任由那只小寄生虫吃掉他的力量。

      只比被蚊蝇啃噬好那么一点。

      呕吐反应在一个月后消失,除了越显累赘的小|腹,生活似乎与之前没什么区别。

      禅院甚尔完全没有为人父的实感。看到府中奶娘充满慈爱地抚摸肚|皮时,他只由衷地觉得恶心。

      这算什么啊,不该存在的野兽,竟要生下不该存在的小崽子。

      其实把自己弄流|产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尤其是目前五条家无人敢对他加以管束的条件下。

      留下它,只因为甚尔需要这只崽子作为他获得自由的筹码。

      之前的交易看似作废,但五条家和禅院家的政|治联姻永远不会作废,禅院家的嫡少爷终究要嫁给五条家主的。

      五条家的烂橘子们暂时允许甚尔的存在,是因为他是唯一能刺激家主大人发|情的地坤。

      子嗣的问题解决了,他自然就变得碍眼起来。

      所以禅院甚尔要等待肚子里的肉块活着掉出来。

      偶尔他会觉得不平,为什么小崽子从母体身上吸收全部的营养,出生后却要冠上完全没什么贡献的父姓。

      不过转念一想,这世上又有什么公平可言呢。

      ——就比如说,身为家主的五条悟可以随时进入他的房间。

      白天不见人影,然而到夜深人静,待他熟睡之后,五条悟又会悄悄躺在他身边。

      动作轻得像猫儿一样,连狗都不会吵醒,甚尔却总能意识到对方的到来。

      他对此抱着无所谓的态度,睡得昏沉。

      孩子剥夺了他的以往的精力和警惕心,有时候半夜睁开眼时,禅院甚尔便发现自己正躺在五条悟怀中,脸|颊挨着对方脖|颈的皮肤。

      身体在催促他从天乾身上得到什么。

      他使劲吸了吸鼻子,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在寻找五条悟的引信。

      但五条悟身上的草莓味确确实实地消失了。

      “大夫说,孩子需要摄入父体的引信才能继续长大。”五条悟的声音响起。

      “你的引信呢?”

      五条悟没有解释。他凑近甚尔的脸,鼻|息相闻,几乎要触碰到他的嘴|唇。

      “可以吗?”他问。

      他在请求亲|吻的许可。

      不是直接索|取,而是先开口询问,这是他们相识以来的首次。

      甚尔拉进了最后一点距离,吮住了他的唇。

      天乾的引信不再显露于体外,却仍旧充盈在唾液中,填补了地坤体内的空缺。

      ……

      啃食他的野兽终于感到餍|足,舔着唇撒开嘴,看了他两眼,便转身睡去。

      圆月洒下清辉,室内沉入宁静。

      背过身之后,禅院甚尔忍不住想,为什么五条悟没有像以往那样做下去。刚才他分明感觉到了对方的情|动。

      有可能是嫌弃他身材或者怕伤到孩子什么的。

      算了,这样也很好。

      一个没有味道的和元,相处起来总比存在感十足的天乾要令人舒适得多。

      白天里他们见面的次数重新多了起来。

      没有肢|体接触,也并不互相交流,只是在同一片空间里各自做着自己的事,看起来没有任何关系。

      只有和服裙角沾着的相同的白色狗毛,才将他们联系在一起。

      甚尔对这只吃里扒外、越来越占地方的白毛畜生很不满。

      夜里则又是另一番景象。

      抛开冷静与理智,任由本能主宰,从对方体内汲取所需的养料。

      领口半开,胸|脯虽然大小上没有什么区别,但比之从前更加柔软。

      姑且不论五条悟感受如何,甚尔对此颇为烦恼,胸|部的鼓|胀是他不曾预料到的副作用。

      直到有一次,他反应过来时,前襟已然湿了。

      “……”

      五条悟双眸惊异地眨了眨,他们理应都知道那液体是什么东西,但真正遇到还是头一回,似乎只有亲口品尝才能确定液体的名称。

      地坤的甜从骨头缝里渗出。

      与之相对的是五条悟的冷漠。

      或许不能称之为冷漠——月光下的他神情专注,更像是在虔诚地侍奉神明。

      当他将颊畔落下的银发撩至耳后时,甚尔觉得神社中的神主在为他服侍。

      他握着银发,重重喘|息。

      这世道是怎么了,满嘴|骚|话的淫|棍也能变成圣人。

      还是当做他性|冷淡吧。

      *

      怀胎九月,隆冬时节,当禅院甚尔身|下突然涌出大量羊水时,五条悟想起了去年夏日的那一瞬间。

      那时,独自静坐的他忽然感到心里难以忍受的伤痛,冲向甚尔房间时,正好看到少年举起刀刃,对准了后颈的腺体。

      他疯狂抱紧了他,用双手保护他的后颈,手指被刺得鲜血淋漓。

      后来五条悟也想过,为什么自己没有去抢刀,而是选择了那样一种笨拙的方式。

      因为他害怕着控制甚尔。

      因为甚尔的眼泪远比他想象的滚烫。

      重伤后被陌生人标记的时候没有流出的眼泪,却在意识朦胧、被迫说出违心的话时一颗颗砸下。

      或许对于禅院甚尔来说,肉|体的屈从不算什么,真正恐惧的是心灵的丧失。

      他的做法是正确的,五条悟想。他只是做了所有天乾会对地坤做出的事。

      ——不,他的做法是无法被原谅的错误。

      “五条悟”不应该对“禅院甚尔”做出那种事。

      如果他的想法有悖于世间千万年的规则,那么他五条悟必然是正确的,而世间才是谬误。

      他不会再用天乾的方式对待禅院甚尔。

      为了不再受天乾的本能所驱使,而妄图操控甚尔的思想,他亲手绑缚住了自己的本能。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下意识没有“控制甚尔的行动”,而是用自己的双手,单纯地去保护他。

      五条悟想,他终究无法禁锢这个人的心。

      而禅院甚尔的这个特质,恰恰是他之所以对他特别的原因。

      他自嘲一笑。

      ……真是自讨苦吃。

      甚尔似乎很喜欢银白色的毛发。希望这只叫萨摩耶的狗,能代替他讨到甚尔的欢心。

      狗孕|育幼崽只需要两个月,不经意间小萨的肚皮就鼓|胀起来。而人孕育孩子的时间要漫长得多,身体在或好或坏地一点点变化,每天都似乎有新的发展。

      不,还是太短暂了。

      只是九个月,他没有信心留下甚尔。

      五条悟本就对子嗣没有期待,随着产日临近,他甚至开始痛恨这个孩子过早的到来。

      “五条大人请放心,我们一定会尽最大的力量为您的孩子接生……什么,您的妻子?产夫当然会有一定的死亡概率,这在各国都无法避免。如果真有什么不测,我们可以优先为您保下小少爷。”

      “家主大人,您不能进去啊!这可是血光之灾,家主大人是全家的顶梁柱,万万不可……”

      最终五条悟还是握住了禅院甚尔的手。

      “很快就会没事的。”
      他掩下了所有的不安与恐惧,用坚定的声音宽慰对方。

      在看到甚尔布满冷汗的惨白面孔时,五条悟想,用不着留甚尔在身边。
      ——只要这个人还存留在这世上的某个角落,他就心满意足了。

      “见头了!夫人用力啊!”

      是顺|产。

      禅院甚尔嘴唇轻微蠕动。

      五条悟附耳过去,才听到那是句咬牙切齿的脏话。

      “操|你爷爷的五条悟。”

      听到对鬼魂祖先的侮辱,五条悟反而笑出了眼泪。

      “好啊。”他吻在他指节上。

      *

      “是个男孩。”

      漫长的剧痛中,禅院甚尔只捕捉到这一句话。

      婴儿哭声嘹亮,有人抱着它凑到他身边。

      余光中,红通通的小手在空中挥舞,似乎想要从母体那里得到一个拥抱。

      禅院甚尔扭过头去,闭上眼,强迫自己进入睡眠。

      生产后的三日里,婴儿一直在他身边,他却从未看过它一眼。

      第三日的夜里,他拿起天逆鉾,走入雪夜。

      有时候人比畜生还要薄情寡性。兽口之下,食草的畜生还会等新生的幼崽学会站立,禅院甚尔却等不到。

      他走得很慢,身后飞雪很快掩盖了他的脚印、气息,以及其他所有的踪迹。

      一把伞停在他头顶。

      他停下脚步,听到背后的人说,小萨三天前生下了两只狗崽子,一黑一白,很是可爱。

      他还听到那人说,不论那个孩子的第二性别是什么,都会继承五条家的全部家产。

      “这和我有关系吗?”甚尔问。

      “你想叫他什么名字?”五条悟问。

      “与我无关。”甚尔回答。

      “其实你可以多留一段时间,把身体养好再走。我不会强迫你留下。”

      “那你现在又是在做什么?”甚尔最终忍不住回头。

      天乾伫立在雪地里,白衣白发白雪,皮肤也是白的,只有虹膜和伞是暗蓝。

      “为你送伞。”他说。

      脚印渐行渐远,脚步沙沙,伴随着雪落在伞上绵柔的低唱。

      禅院甚尔漫无目的地想,他不应该空手离去。

      至少该带走些什么的……钱也好啊。

      他忽然想起什么,轻快地转了转伞,银白的雪随之跌落。

      在他身后的夜色里,刀刃的反光幽微一闪,宅院深处的叠榻上,似乎还留有新婚的残影。

      三千华发飘然垂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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