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有千千劫》小猪不会飞

40、人心之重

　　九霄天宫分东西南北中五殿。

　　中殿居帝后，与其余四殿功勋卓著者；东殿居兽仙，飞禽走兽得道飞升后均入此殿，司掌凡间飞鸟虫鱼蛇鼠野兽；西殿居草木，花草树木修为大成后方可自花海升入此殿，司掌凡间枯芽轮换、四季更迭；南殿居人仙，凡人功德圆满、得道飞升者聚居于此，多司掌人间生老病死、命运轮回；北殿则是客殿，由天宫煌焱太子掌管，专门接待来自海外三岛、四海龙宫以及大小西天的贵客。

　　对于花海中的小仙子们而言，平生最大所愿无非是能升阶入西殿，成为司掌一方的仙官。尤其是青柏与海棠这种早已在凡间修行过五百多年的灵木，于升阶一事上远比走狗屎运一夜飞天的陆英要热衷得多。他们二者一个生于凌霄峰巅的峦石云海，一个生于灵秀仙泉的泉眼之畔，一个得天精，一个得地华，论根骨、天资、时运，无一不胜于花海众人，是花海千年以来升迁最快的木仙。

　　论理，二人同年升阶，仙法修为也不分伯仲，九霄金殿不似人界朝廷一个萝卜一个坑，完全可以同时提携两个。然而天宫讲规不讲法，不同仙殿因长官性格不同，规矩也是全然不同。

　　西殿掌殿芙蓉仙君天生仙骨，外祖母为西天慈芳圣母，母亲为前掌殿琼花娘娘，爷爷是西海龙王，父亲则是西海龙子，论血统，整个天宫只有天后可以与其争一争。出身尊贵似她这般，难免心高气傲目下无尘，连天宫二太子都曾甘心当她的裙下臣，她又怎能想到自己会被一个下界寒门出身的凡人将军狠狠拒绝呢。

　　“其实也怪我嘴贱。”

　　半壶酒下肚，最爱口是心非的海棠顺利被深谙他别扭性格的好友陆英灌醉，趴在桌上哼哼唧唧，万般委屈的道出了原委。

　　“我们殿君是何身份你应该晓得吧？”

　　海棠打了个酒嗝，含含糊糊的说：“以她的出身，愿意跟着凌臻已经是不顾父母反对，吃大亏下嫁了，偏偏这凌臻是个不知好歹的，放着西天和西海的乘龙快婿不当，偏偏要娶什么女魁星。”

　　“哎哎，话不能这么说。”陆英没忍住帮凌臻说话：“男女情爱又不是菜市场挑葱拣蒜，可不兴强买强卖啊。”

　　“他要真是个贞洁烈男还则罢了，我不仅敬他是条汉子，要我自掏腰包给他和那女魁星上份子钱也未尝不可。”

　　海棠猛然将酒杯拍回桌上，怒道：“可这厮他根本就是扯谎啊，那女陆英和他半点男女之情也无，一个嫌天宫无趣想撇了仙职投胎转世继续当人，一个正愁没借口躲掉天后赐婚，俩坏胚不知怎么就勾搭到一处，狼狈为奸串通一气，把整个天宫都耍得团团转不说，还扯着你个与世无争的倒霉假魁星一起下凡历劫，这不是造孽吗！”

　　原本还喝酒看戏的陆英这下彻底听呆了，好家伙，刚才还惦记着帮凌臻说好话呢，扭头大“惊喜”就砸在自己脑门上，真真是哭不得也笑不出，苦水只能往肚里咽。

　　“你……”陆英艰难开口：“你怎么知道的？”

　　“那女魁星自己招认的。”

　　海棠哼笑两声，摇头嗤道：“她和凌臻原本什么都盘算好了，只要能借着情劫的幌子成功转世为人，藏在神魂中的海角天涯箓就会发动，不管缘格仙君如何安排，符箓都会指引二者相反而行，生生世世绝不相见。情劫不解，命缘锁不断，他们便可继续作为凡人在人间生活。可偏偏月老糊涂办错差，竟把你绑了凌臻扔下来，她本想着一世也就二十载，等一等并非不可，哪晓得你也犯浑，死活不喝孟婆汤，害得她又得等八十年。她待在天宫如坐监，哪还有耐性再等八十年，索性直接去天帝天后面前坦白一切，求天帝天后除去她的仙籍，将她打回凡间好生悔过自新、痛改前非。”

　　陆英这回惊得连嘴都合不上了，只得张着嘴口齿不清的问：“然后呢？”

　　海棠耸肩：“然后天帝天后就成人之美，除了她的仙籍，把她打下凡来喽。”

　　陆英点头，竟还隐隐有些欣慰：“那也算心愿得偿。”

　　“偿了一半儿吧。”海棠挑眉：“戏弄天君何等大罪，怎可能真让她心想事成，推她下转生池前特意喂了蜉蝣丹，无论她在人间轮回多少世，都是早夭命，活不过十八岁。”

　　“什么？！”

　　陆英猛然站起，语气中是近乎喷薄的怒意：“天宫人自诩无私公允，怎能做得出如此阴损之事！”

　　他的反应完全出乎海棠意料，后者盯着他瞧了半晌，才神色复杂的说：“这女魁星与你素昧平生，你生什么气？”

　　“与女魁星无关，是天宫这事儿就干得缺德！”陆英气得在屋内来回转了好几圈，痛心道：“生生世世皆早夭，都还没来得及活明白便死了，天宫哪里是惩罚，这是在杀人！而且还要杀千次百次！这才是真造孽！”

　　海棠没有应他，沉默许久后突然说：“你变了。”

　　陆英停下脚步，背对着他问：“哪里变了？”

　　“你变得太像个人。”海棠双眉紧蹙：“这不是好事。”

　　陆英回头看他，笑得格外无奈：“我现在就是个人。”

　　“呼——”

　　海棠长长呼出一口气，醉意因陆英刚才那一吼已经褪了个干净，他起身揽住陆英肩膀，在他耳边压低声音严肃道：“殿君恨透了凌臻，连带着迁怒到你，之所以提拔青柏打压我，仅仅是因为我在酒宴上替你们二人说了一句话。如今你们尚在渡劫，她碍于天规不能动你们，待你们解了情劫重归天宫，等着你们的可是一场血雨腥风。”

　　陆英不悦：“我是公主眷属，她动我便是不顾公主脸面。”

　　“是，看在雨岚公主的面子，她不会动你，但她绝对会动凌臻。”海棠搭在他肩上的手用力收紧，加重语气道：“到时候，你能冷眼旁观凌臻受难么？”

　　陆英僵在原地，半晌无言。

　　“草木本无情，奈何生人心。”海棠伸出手指用力戳在陆英心口，拳拳告诫他：“这颗人心是石头，一旦它长成山，你就飞不回天上了。”

　　陆英被他戳得有些站不稳，扶着书案沉吟许久，海棠也不想逼他，后退一步正犹豫着要不要好言安慰几句，突然听到陆英发出几声大笑，笑声中是从未有过的潇洒：“六一居士言‘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我本不以为然，如今却深为其然。”

　　海棠的眉毛几乎要拧为一团：“什么意思？”

　　“你我本是草木，生来便守着寸土之滨，无心魂，无情爱，不知生，不知死。”

　　陆英随手捞过一张凳子坐下，抬眸迎上他审视的目光，笑道：“如今再看看你我，有躯干手脚，有三魂七魄，有无尽欲念，有情之所钟，既贪恋生，也畏惧死。我以为，我们早就是人了，其实仔细想想，你甚至比我更像个人。”

　　海棠被他说得面红耳赤，气急败坏的反驳：“胡说什么！天宫那么多仙典不看，偏偏念人间这些破书！什么欲念，什么情爱，全是胡扯！”

　　“我随意一提，你心虚个什么？”陆英挑眉，坏心眼道：“你说自己没有情爱，那你敢不敢拿青柏发誓，说你对他毫无爱慕之心，说你真心实意祝他觅得良人？”

　　海棠的气急败坏直接升级为七窍生烟，他一把扯住陆英衣领将他自凳子上拎起，咬牙切齿道：“我与他的事，轮不到旁人置喙，即便是你也不行。”

　　陆英却好似对他的愤怒毫无察觉，继续火上浇油：“我说错了么？青柏如今是西殿殿使，以他的才能，平步青云起庙立宫是迟早的事，天宫那么多貌美如花、柔情似水的神女仙子，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迎娶如花美眷。真到那日，身为朋友，应当由衷祝福，愿他与爱侣天长地久、恩爱不疑。”

　　陆英眸光一转，犀利如箭之抵海棠心口：“我可以，你能吗？”

　　短短六字，好似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海棠脸上的青红褪为灰白，攥在陆英领口上的双手一点点松开，人却杵在原地动也未动。

　　陆英嘴角轻扬，站直身子慢条斯理的整理好衣领，扬声悠悠道：“都听到了？趁热赶紧，再等一会儿就凉了。”

　　话音刚落，书架上写着“青柏巍翠华君”的神牌晃了晃，一道绿光伴着青烟出现在书房中，身着仙袍神冠的青柏现身，翠色双眸警告般瞪向陆英，凉凉道：“再多嘴，我便先让你凉一凉。”

　　陆英立刻举手，示意自己这就闭嘴。

　　“别理他。”

　　青柏在距海棠一步远处停下，不敢贸然靠近，犹豫着说：“你我的事，旁人无需懂。”

　　海棠不高兴，闷哼一声：“他不是旁人。”

　　陆英悄悄翻了个白眼：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向来从容淡定的男子此刻像极了做错事的孩子，手悬在半空迟迟不敢落下，试探道：“你要不先回去？陆英的事我帮他解决便好。”

　　海棠好不容易回暖的脸色再次垮了下去。

　　陆英以手掩面：大哥，嘴笨如你才是凉得最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