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有千千劫》小猪不会飞

17、交心夜谈

　　夜色渐深，陆英已经沉沉睡去，杨逸思轻轻睁开毫无睡意的双眼，偏头打量身旁正面对自己熟睡的人，听着他平稳绵长的呼吸声，内心也渐渐变得安定平静。

　　回想半月前，自己还因丧母之痛毫无生念，现在却能如此平静的躺在一位依旧陌生的人身边，感觉不可谓不奇妙。

　　虽然陆英并未详谈自己的身份，但杨逸思已经可以从他的言谈举止猜到他家世优渥，所以他就算绞尽脑汁也无法联想出自己那位连乡试都未考过的父亲，到底是如何与皇城显贵搭上关系的。

　　且不说母亲临终前千叮万嘱要他自立自强不畏苦辛，只字未提眼前这位恩公，细细想来母亲卧床已久，自己数月间未曾送出过一封信件，眼前这人说自己是收了信才来到桃花村，八成也是谎话。

　　论理，这种来路不明之人他本不该理会，可也是这位来路不明的人帮自己厚葬了母亲，愿意带上他这无父无母的乡野小童前往皇城，他还小，不太懂大人之间复杂的感情，但他孩童的直觉在第一次见面时便告诉他，眼前之人眼中的柔和与善意，绝不是骗人的。

　　他盯着陆英想得正出神，原本沉睡的陆英忽然动了动，杨逸思心头一跳，立刻闭上眼睛装睡，搁在被子里的双手也因紧张攥成一团，甚至冒出了一层细汗。

　　陆英并没有醒，他无意识的咂了下嘴，然后翻个身背对杨逸思继续睡。

　　杨逸思的睡意却是彻底被他吓没了，整个后半夜都精神得不行，眼睁睁看着夜色褪去，天光破晓，然后瞪着一双满是血丝的双眼，下楼去让伙计准备早饭。

　　用过早饭，一大一小再次踏上旅途，不同于昨日山道崎岖，今日二人走得路大都湿漉泥泞，看来河神爷的确气得不轻，一汪水淹了沁川下游不说，连陆路也未能幸免于难。

　　深一脚浅一脚挪了大半日，陆英和杨逸思都走得精疲力竭，硬撑着一股气赶在太阳下山前行至两县交界，勉强寻了家比昨天更霉更潮的客栈住下。

　　客栈掌柜是个罗锅老头，踩了张半人高的凳子才能艰难够着柜台，陆英低头看他垫着脚、吃力提笔给自己开房算银子，说话温温吞吞含含糊糊，正腹诽这人当掌柜真的没问题么，就看到老头拎起算盘哗啦啦一顿扒拉，敲得比自家那位账房先生还要利索。

　　“厨子回老家了，明儿早上只有白馒头，想吃赶早。”掌柜从抽屉里拿出一串钥匙，就着蜡烛眯眼瞅了半天，才慢吞吞取下一把锈到掉渣的递到陆英面前，含糊不清的说：“下游大半客栈都已经淹水关门了，你要是没什么天大的急事，最好先别往那边跑。”

　　陆英无奈苦笑：“我倒是想，然而公务在身，耽误不得，不愿去也得去了。”

　　“公务？”掌柜花白的长眉毛挑了挑，“什么公务？”

　　“实不相瞒，我自堰平远赴江东，为的就是采买几味本地药材，下游涨水我能等得，皇城那些大人们可等不得。”陆英长叹一声，问掌柜：“请问掌柜，下游是否还有未淹之地？”

　　“我这蜗居一隅的小老头，哪能知道这个。”掌柜摆手摇头，“爱莫能助，爱莫能助哟。”

　　陆英也不介意，本来问一嘴也只是心存侥幸，没指望能真的问出什么好东西来。杨逸思却是上了心，回屋后立刻点上蜡烛，从陆英的包裹里翻出江东地图，就着昏暗烛光认认真真看了起来。

　　“看什么呢？”

　　陆英在他对面坐下，好笑的问：“莫非你有看图知景的本事？”

　　杨逸思头也不抬，一脸严肃的反问他：“皓言哥，你要找的是什么药？”

　　“摘星藤，汇风，麻石籽还有弓笼草……”陆英掐指想了会儿，自言自语道：“摘星藤生于山壁石缝，汇风生于山顶向阳处，这两种应该不会被淹。但像麻石籽和弓笼草这种隐于树林灌木之中的，可就不好说了……”

　　“沁川下游有六个县，安都县地势最为低洼，因此能被河神爷一夜淹透，与之相连的静河县与马坡县地势则高不少。”杨逸思指着位于安都县南边的马坡县说：“此县山多石多，或许除了码头外，县内并未受到沁川涨水影响。”

　　他小大人一般认真分析的模样看起来有些好笑也有些可爱，陆英没忍住笑出声，伸手在他脑袋上用力搓了几下，打趣说：“行啊小子，不仅能看懂如此复杂的地图，还对江东各县如此了解，莫非是天纵奇才？”

　　杨逸思被他夸得不好意思，满脸羞赫道：“家中还留着一些父亲生前看的书籍与风物志，我没钱上私塾，便把那些书翻来覆去的看，看得次数实在太多，不想记也记住了。”

　　听他如此说，陆英忽然有点不好意思，穷人家的孩子求知若渴、惜墨如金，甚至不惜千里奔波负笈游学；而他这个书香门第的小少爷却宁可挨骂挨打满地撒泼打滚，也不愿意进国子监读书行文做学问，对比之强烈如何不教他这万年厚面皮也没忍住羞红了脸。

　　“咳，喜欢看书是好事，大好事。”陆英干咳两声，吸了吸鼻子掩饰尴尬，大方道：“等回了堰平，我便送你去归芦先生颜良玉的学塾念书。老先生曾官居翰林学士，告老后痛心平民子弟无书可念、良玉蒙尘，不惜拿出毕生积蓄开设了这家学塾，只收资质尚可的平民子弟，今次新科，有好几位年轻才俊都是颜老先生的学生。你这般聪明，若能拜颜先生为师，金榜题名指日可待。”

　　他的语气十分笃定，对于杨逸思的将来没有丝毫质疑，自信得好似早就看透了他往后的人生一般。

　　杨逸思却是迷茫的，他不懂陆英这份自信从何而来，也从未奢求能拜入堰平最好的老师门下当学生，他只想如这半月一般陪在陆英身边，互相关心，互相照顾，就像真正的兄弟那样。

　　“皓言哥，我没你说得那般聪明。”杨逸思掩在桌下的左手不自觉攥紧衣袖，小声嗫嚅：“若我不能……不能学有所成，不能……金榜题名，你会……会把我赶回桃花村么……”

　　这下懵住的人成了陆英，在他眼中，杨逸思是凌冰破阵元君转世，是可以呼风唤雨、言断生死的大神仙，对于这位统领九霄金殿九十九万仙神的大仙君而言，考个状元当然比吹落指尖一撮灰尘还要简单。

　　可他也忘了，仙君来到人间前就被封了爪牙，而杨逸思，也不过是封住那些爪牙的一把人形锁罢了。

　　“怎会。”

　　陆英自桌后绕至杨逸思身边，蹲下身子平视他双眼，抬手在他柔软的小发髻上捏了捏，和声笑道：“哪位哥哥会因弟弟不能考上状元就把他扫地出门的？我这般不济，我大哥不也照样养着我。”

　　杨逸思紧攥的手这才松开，有些腼腆的笑了笑，小声说：“皓言哥的兄长，脾气一定很好。”

　　“嗯，好的时候的确很好，坏起来嘛……”陆英回想了一下穆祥英怒发冲冠的模样，没忍住打了个哆嗦，呲牙道：“修罗转世，怕也不过如此。”

　　夜色渐深，一路上都谨小慎微、畏手畏脚的杨逸思难得卸下心防备，翻身好奇的问躺在旁边的陆英：“皓言哥，你是郎中么？”

　　陆英本来已经困了，听到他提问，立刻用力眨眼提起精神，回答说：“不算，若把我供职的地方比作药铺，我应该就是个在柜台上给病人抓药的小伙计，跟郎中可差远了。”

　　“那你是在哪儿供职啊？”杨逸思又问。

　　“太医院。”陆英如实回答：“每日负责给不得宠的小娘娘们煎药的药炉童子。”

　　“这么厉害！”杨逸思双目晶亮：“竟然能给娘娘们煎药！”

　　“有什么厉害的。”陆英好笑的说：“只要提前抓好了药，宫女和太监也能煎。”

　　杨逸思眼中的崇拜之色褪去了些，可能是怕陆英尴尬，他又说：“宫女和太监认不得药材，还是太医更靠谱。”

　　“那你可就小瞧太监和宫女了。”

　　陆英挑眉，偏头看着他认真道：“虽然看着都是些伺候贵人的奴才，但其实有不少太监宫女都是因家道中落走投无路才入宫为奴的。浣衣局里有精通琵琶古琴却只能搓衣洗鞋的罪臣之女，御膳房里也有刀法了得却只能劈柴烧火的名将之后。就连此次与我同赴江东办差的那位小公公，于岐黄一事上，也和我不相上下。我以为，一个人的才华本事，同身份并没有直接联系，他们只是……运气不太好罢了。”

　　这席话陆英说得无心，杨逸思却听进了心坎里，他本就因低微出身而惴惴不安，一路上都在担忧到达堰平后是否会被陆英的家人拒绝嫌弃。这会儿听到陆英说才华本事与身份无关，他满心的害怕焦虑好似烈火逢甘霖，一点一点，一滴一滴，渐渐平息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