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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合与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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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你这倔老头子,完全违了这姑娘的意思,等她醒来,你让我如何跟她交待?!”土地奶奶看着铜镜中的画面,皱紧了眉头质问在一旁端着旱烟杆、好整以暇抽烟喝茶的土地公公。
近旁的竹躺椅上,睡着叶晴,脸红扑扑的,呼吸调匀,睡的十分安稳。
土地公公在台阶上磕磕烟袋锅,背着手踱过来,看看铜镜,里面宇廷正在给蔻蔻发信息,一脸甜蜜。
“这不挺好么?”土地公笑眯眯,转身看向气鼓鼓坐在镜前的土地奶奶,“按你的意思,怎么?让她回去跟那个姓陈的继续好下去么?”
“那不然怎么办?人家求我,就是为解跟姓陈的这段孽缘,这都回去几个月了,你倒好,安排的连姓陈的面儿还没见着!”土地奶奶越说越着急,“跟姓陈的见不上也就罢了,怎么还跟姓郑的拉扯上了?这叫什么事儿啊?!”气得索性背转身,不理他。
“哎哟喂,这傻老婆子,咋还认了真呢?”土地公见她真不高兴了,一脸陪笑,上前两手扶着土地婆的肩膀轻轻摇晃,“好啦好啦,呼撸呼撸毛,气不着,啊,呵呵呵呵。”
“傻老婆子,你看这天色,离天亮还早呢,你着什么急啊?这姑娘只说要解孽缘,又不是要回去再续前缘。你甭管我怎么安排,最后她能想开了跟那姓陈的分了就行。这,不算是违她意思吧?”
土地婆婆拧个身,依旧背对他。
“再说了,她跟姓郑的也好,跟姓陈的也好,也都是因缘和合。我只是见机布子,一未改动他们命数,二不影响各自性格选择,走哪条路,跟谁好,还是他们自己选择。”他捋捋寥寥几根白胡须,得意于自己的乱点大作。
“这么说,这姑娘和姓郑的合该有段姻缘?”一听这话,土地奶奶顾不上生气,回身忙问。
“呵呵,呼呼”土地公烟嘴儿含嘴里,含含糊糊答话,“说不清,说不清”,卖个关子,偷眼瞧土地奶奶,土地奶奶见状,知道他等着她开口,偏不理他。
土地公见状,只得又说:“要说不影响性格选择,也不全对。那二位我是没动过,自己的命自己过。我只夹了那么一丁点儿私”——土地公大拇指和食指一捏,比划个小小指缝——“我瞧这姑娘”烟枪点点睡着的叶晴,“太过软弱,优柔寡断的,推她过去的时候,给她脊梁里顺手夹了一根豆蔻草茎子。喏,就是咱台阶上的。”
土地公努努嘴,指指地上,果然,照壁墙下台阶前长着几株豆蔻草,花期已过,但枝叶繁盛,兀自葳蕤。
“豆蔻草茎子?”土地婆不解。
“嘿嘿”,土地公公得意地笑,重新填他的烟袋锅,“这孩子,性子太软,若不帮她一把,只怕又是无功而返。这豆蔻草,看似柔弱,实则最有韧劲儿,放她脊梁骨里,让她凡事,有个自己的选择,不要又在命里随波逐流。只是,这一加上,这孩子性格有变,后面的命,可就说不清喽。”
“算你还有点良心。”土地奶奶终于脸上稍有霁色,随即又愁上眉头,“可是这样一来,往后的事情,你还控制得住吗?别好心办了坏事。”
“不会不会”,土地公连连摆手,“不用控制,听之任之吧,结果差不了。再说了,你知道这姓陈的,这两年都在忙活什么吗?”
燃起一锅旱烟,土地公公笑眯眯的咂了两口,一张带着看好戏神色的脸重新笼进了飘飘渺渺朦朦胧胧的烟雾里。
“知道了,妈!”挂上电话,蔻蔻满脸不解。
不知道怎么了,妈妈今天突然打电话来,嘱咐蔻蔻,周五一定要出去走走。说什么房屋潮湿,总闷着闷坏啦,年轻人不要总坐在电脑前,要呼吸新鲜空气啦。说也奇怪,连周五不用上书法课这事,妈妈居然也知道了,难道是自己上次打电话曾经说过教室粉刷的事?蔻蔻摇摇头,记不清了。
周五要不要出去,蔻蔻还真在踌躇。郑宇廷昨天突然把蔻蔻叫到办公室,关起门,拿出两张演唱会票给蔻蔻看,时间正是这周五,平安夜晚上,蔻蔻最喜欢的一支摇滚乐队。
“蔻蔻,一起去!”宇廷喜滋滋的。
蔻蔻有一丝恍惚,宇廷的亲热劲,好像又回到半月前一同上课的时候。
“可是,郑经理……”
“我打电话跟学校请假了,学校说装修,根本没课!”根本就是阻断蔻蔻后路。
“不是,我……”蔻蔻本能想拒绝。
“不想去啊?”宇廷脸上涌起失望,不甘心地提醒:“你最喜欢的乐队啊!周一杰做嘉宾啊!你就不动心吗?”
“不是,我只是觉得……”
“觉得什么?”
蔻蔻略一踌躇,终于鼓起勇气,直视宇廷:“我觉得,我们还是不要走太近的好。”说到后面,声音已低不可闻,蔻蔻的心在抽痛,发音困难。
宇廷心里略略一滞,“怕什么?怕别人说?还是,你根本就不喜欢跟我出去?”
“不是,都不是。”蔻蔻一时想不到措辞。
“不是就跟我去。”
“平安夜卖场会很忙。”
“平安夜有巡游,公司会提早闭店。”
蔻蔻再难找到辞令。只一愣神,宇廷已经接着说:“蔻蔻,我什么都不怕,希望你能来。”
这句话彷佛电流一般击中蔻蔻。
“只是一场演唱会,何况你那么喜欢。”觉得方才有些唐突,宇廷给蔻蔻找台阶下。
有人“笃笃”敲门,宇廷将一张票塞进蔻蔻手里,用力握了握,看着她的眼睛,点点头。
“请进!”
蔻蔻只得飞速将票装进口袋里,转身出去。
整个下午蔻蔻都恍恍惚惚,感觉胸腔里好像膨胀起一个氢气球,心里满满的,却又轻飘飘的。这算是什么?正式约会吗?宇廷知道我喜欢这个乐队,特意买了票?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会约我?
“蔻主管,你的对讲机没开!”小徐提醒她。
“啊!是吗?有吗?”蔻蔻回神,慌张张检查对讲机。
“你下午不对劲哎——一会儿傻笑,一会儿握手抠手指,你一紧张就抠手指!”
“啊?有吗?”蔻蔻低头,“今天午餐不错,呵呵哈哈哈。”
趴在玻璃柜台上,蔻蔻感觉自己心脏“砰砰砰砰”猛烈跳动,顶得身子好像都随之起伏。
“和销售部那位分手啦?”小徐忍不住八卦,好些天没见辛宁来接蔻蔻。
“没有没有”,蔻蔻装作漫不经心看商品,“啊不不不!根本就不是!”
“你呢?跟你男朋友怎么样了?”蔻蔻转移话题。
“哒哒哒哒”,小徐一脸得意伸出手晃晃,“现在才问!呐,看!”
左手无名指上,多了一枚小小钻戒。
“哇!恭喜你!”蔻蔻由衷高兴,拉住小徐的手细细端详。
“怎么样?不错吧?”小徐问,“上周日跟我求婚的,过年就回去见家长。”
“怎么,你们在一起四五年了,还没有见过?”
“见过啊,我爸不同意,嫌他家是农村的,说他是凤凰男,非要我俩分,我们转地下,五年抗战,这才守得云开见月明。”
“你爸同意了?”
“不同意怎么办?男朋友家催婚,我给逼急了,骗我爸说我怀孕了。”
蔻蔻无语,替朋友忧心。
“这又能骗多久?”
“不用多久,赶这俩月催着双方家长见面,领结婚证,等拿到户口本领了证,就谁也拆不散我们了。”小徐低头边看边抚摸着戒指上镶嵌的那粒小小钻石,语气轻松,但蔻蔻看得出,小徐表情并不似说话那般愉快。
“唉,门当户对真那么重要吗?”蔻蔻叹气。
“反正我俩挺难的。我家就我一个女儿,我爸妈说什么也不愿意我远嫁,可我男朋友家在林原农村,第一次见面,我爸就说,在海洲买不了房子,别想娶我女儿,可我男朋友家的条件,就是把家卖了在海洲也买不了两平米!”
“说实话,蔻蔻,我男朋友家我去年国庆节偷偷跟他回去过,我也不愿意住那里去,他家那国庆节就已经冷的要死,我这十几度就恨不得穿羽绒的,怎么住?何况他家还有弟弟、妹妹、奶奶,一大家子人,挤得哪有地方?”
“他也不愿意回去,去年我们回老家,他跟我在镇上住小旅馆,嫌他家没法天天洗澡,他在海洲这边每天冲凉习惯了。”
蔻蔻摇摇头,心慢慢沉下去。
“你这样,不怕两家人闹得不愉快吗?”
“嗨,哪管得了那么多了,就是管得多,才耽搁了这么多年没结婚。索性,该干嘛干嘛,让他们闹去吧!”
“你不怕你爸妈生气?”
“我也不愿意他们生气啊,可是,我还有什么办法?”小徐委屈。
“那你们结婚了住哪?”
“我爸已经气得不理我了,我妈说,不行就先租房。我倒无所谓,只要让我领了证,其他都好说。”
蔻蔻再不多问,拥抱一下小徐,“不管怎样,祝福你!”
小徐微笑,“是!不管怎样,要做新娘了。”
“蔻主管,你也加油哦!不是我说,女孩子容易得多,在海州找个男朋友,嫁过来立刻有房有车,胜过自己打拼,如果在老家有男朋友,聚少离多,多半结局也好不到哪去,不如趁早断了。”看来小徐平时也没少被姑姑姨姨洗脑,不过为蔻蔻好的心倒是真真的。
蔻蔻叹气,手心里的汗把那张票攥得发潮。
晚上,蔻蔻发短信给宇廷:“郑经理,您好!思虑再三,周五的演唱会我就不去了,谢谢您的邀请。”短信标点符号都用齐,足见蔻蔻郑重。
不多时,宇廷回信,就四个字:“不见不散。”
周五一早,蔻蔻听说宇廷去了总部开会,长嘘一口气,照常点货、填表、接电话、出账表。
下了班,蔻蔻坐地铁回家。换了衣服,打开电暖器,翻出沙拉碗和蔬菜做晚餐。
厨房不大,可是蔻蔻总是找不着东西,翻箱倒柜。一会儿,叉子乒啷啷掉在地上,西红柿汁溅了满身,削掉的苹果皮居然扔到沙拉碗里。
蔻蔻叹气,干脆扔在那里,拿起苹果去客厅看电视。
蔻蔻租了间小小的一室一厅,只有简单几样家具,事实上这小小屋子里没有一件东西多余。
唯一的装饰是自己写的一幅书法作品,此刻看在眼里,只觉歪七扭八,不知当初怎么有勇气挂上去。
蔻蔻望了一会儿。把苹果扔进垃圾桶。
打开电视机,播报天气预报,今天晚间有降雨。
关掉电视,蔻蔻静坐了一刻,抓起外套出门。
头发没有重新梳,还是上班常扎的马尾。洗了脸,一点妆也无。蔻蔻穿着家常穿的一件旧毛衣,牛仔裤,套着深蓝色运动外套。球鞋在周五的晚高峰十分管用,地铁不顺路,蔻蔻跑去坐公交车。
宇廷发短信:“我已在东门口等候,不见不散。”
没有回音。
半小时后,宇廷再发:“演唱会已开始,我还在门口。”
终于按耐不住打电话给蔻蔻,无人接听。
天色暗下来,身后的体育场里电音吉他和鼓点如同潮水般澎湃,激光灯束交错挥舞,照亮夜空。宇廷背朝灯光,固执的站在门口。
逐渐亮起的霓虹和路灯光正一片片抚过蔻蔻的脸,她坐在公交车上,手插在口袋里,里面唯一的东西,是那张已经皱巴巴的门票。
平安夜人流如织,公交车堵在距离体育场两站路地方。蔻蔻从座位跃起拍门,门开了,她立刻跳下车往前跑去。
原来是一场求婚堵住了交通。
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单膝跪在地上,捧一大束火红的玫瑰,大声说:“美薇,请你将最美好的未来赐予我……”一大段慷慨激昂的陈辞,蔻蔻来不及细听。
男人身后是一只夸张的巨大热气球,已经点火,有工作人员站在篮筐里操控,篮筐周边装饰满了玫瑰、百合花和各种花草,篮筐下拖着条长长的红色条幅:“天明love美薇,一生一世”以及两颗紧紧挨在一起的爱心形状。
蔻蔻脚步滞了滞,有点掌握不住平衡,不由得晃了晃,差点摔倒。
她下意识的回头看那正在被求婚的新娘,啊,此时的她好年轻,只一瞬,蔻蔻眼前出现这美丽的新娘拧紧眉毛额上青筋暴起,法令纹因嘴唇紧闭而更深刻的样子,她抬起手,蔻蔻突然头晕,脸上火辣辣,眼前虚晃。
耳朵里突然出现尖利刺耳的电流声,周遭的世声都彷佛远离。
恍惚中,蔻蔻看向那求婚的男人,他斯文白净,戴无框的白金边眼镜,捧花的手指白皙修长,对,是他,是他,那个让她刻骨铭心思思潺潺无法罢休的男人,蔻蔻眼泪流了下来,她知道他,了解他,甚至熟悉他身体的每一个部分,了解他手指尖的温度,他的体味,他说话的语调,他的表情习惯,吃饭时拿筷子的姿势,叹息时的气息……一切一切,她都熟悉。
一瞬间,蔻蔻如同被击倒,再也支撑不住,脚一软,蹲在地上。
“小姐,你没事吧?”旁边有人拉住蔻蔻手臂。
蔻蔻呆呆的,木然的站起来,看向扶起他的人,眼神放空,不知今夕何夕。
又只一瞬,耳朵里尖利的电流消失了。平安夜欢乐沸腾、人潮汹涌的海州又回来了,车子的喇叭声、人群的喧闹声、海风吹拂过木棉树哗哗的声响,以及这个城市永远暧昧的海盐味又重新填满蔻蔻的神识。
“哦,没事,可能是,低血糖了。”蔻蔻仿佛自水底浮起,恍恍惚惚地回答。
身后人群在哗哗的鼓掌,蔻蔻回头,哦,这个男人求婚成功了。
他是谁?那个天明?刚才是怎么了?蔻蔻茫然,也许是跑的太急,头脑混乱了。
真是夸张,堵塞交通。
蔻蔻摇摇头,辨认方向,赶忙又往前跑。
演唱会已经开始了,距离还有一段路,蔻蔻已经听到场地里巨大的音乐声,可她无暇细听,一边往门前跑,一边用眼睛在门口的人流中搜寻。
“要票吗?便宜了。”不断有票贩挡住蔻蔻的视线。
蔻蔻索性把口袋中的票掏出来,举在身前。
门前小广场不大,蔻蔻很快跑遍。门前、报刊亭前、灯下,都没有宇廷的身影。
蔻蔻颓然,垂下头双手扶膝喘气。
一个身影挡在蔻蔻身前,蔻蔻举起右手的票子,“我有票。”
“那还不快进去?”
熟悉的声音,蔻蔻抬头,正是宇廷。此刻他正笑吟吟盯着她,眼神炯炯。
蔻蔻微笑。
“我就猜到你没带手机,幸亏想起你家距离西门近,我才从东门跑过来,你果然在这。”
蔻蔻想说:“我刚到。”
可是,不重要了,都不重要了。
演唱会美仑美奂,比过去的任何一场都值得珍惜,蔻蔻和宇廷的票子极好,正对舞台,相距不过七八排,连歌手的汗水都看得见。
乐队今晚十分卖力,歌一首连着一首,每一首蔻蔻都跟着大声唱,像所有崇拜爱好这支乐队的小女生一样,蔻蔻激动得满脸汗水和泪水,宇廷买了荧光灯,蔻蔻不断尖叫,和所有人一起按节拍挥舞荧光棒。
嘉宾周一杰上台的时候,蔻蔻心都要跳出来,从座位上站起,有人买了喷射彩花,“嘭”一声,无数彩纸花絮如同花瓣雨落下。
周一杰先唱了两首他历年演唱会最能烘托气氛曲目。劲歌热舞,灯光闪烁,令人目眩。
接着,灯光温柔了下来,跟着尖叫蹦跳了两首歌的人们也都累极,纷纷落座。
歌手一边调整耳麦和呼吸,一边在台上踱步,向粉丝挥手致意。
蔻蔻也坐下来,宇廷“啪啦”拧开一瓶水,递给蔻蔻,蔻蔻赶忙接过,灌两大口。
台上,周一杰突然问:“今天,你是跟最心爱的人一起来的吗?”
“是——”宇廷拖长了声音大声喊。
蔻蔻愣住,下一秒,水呛出来,“咳咳”大声咳嗽,满脸通红。
宇廷笑着望向蔻蔻,拍拍她的背,音乐响了起来,宇廷的手滑落下来,很自然的,握住了蔻蔻的手。
蔻蔻已记不清后来的演唱会是如何听完的,她已经迷迷糊糊又飘飘然了。宇廷的手温暖有力,始终握着她的,再没放开过。直到散场的时候,宇廷才转到身后,小心地将蔻蔻护在胸前,两手攀着她的双肩,不让旁边的人潮碰到她。人生第一刻,蔻蔻感觉到那样强烈的被人呵护着、珍视着,被巨大的幸福夹裹着。
直到走出体育场,宇廷又重新牵起蔻蔻的手。
“这么晚了呢,冷吗?”宇廷问蔻蔻。
蔻蔻微笑着仰起脸,摇摇头,的确,怎么会冷,蔻蔻兴奋得满脸通红。
平安夜的欢乐游行已经开始,体育场周边道路禁止机动车出入,平时车水马龙的街道现时走满了头戴圣诞红帽,手拿烟花焰火的年轻人。宇廷随手买了顶发光的猫耳朵发卡,小心翼翼替蔻蔻戴上。
“这样就不会怕你走丢”,宇廷微笑,一脸温柔看蔻蔻。她好可爱,鼻尖冻得红红,像一朵娇艳的豆蔻花。
蔻蔻不说话,唇边浸着朵浅浅的笑,顺从地任宇廷牵着手,随着游行的人群缓缓向前走。
低头牵手走了好一会儿,“嗯——”终于还是宇廷先开口:“蔻蔻,我刚才说的是真的。”
“什么?”蔻蔻不解。
宇廷停住脚步,面对面,牵起蔻蔻另一只手。
“我是说,我刚才对周一杰说的,是真的——我的确和最心爱的人一起。蔻蔻,谢谢你能来。”
目光灼灼,蔻蔻在这双热烈的眼光下烧红了脸,不由低下头。
“不过就算今天你不来,我也会追到你家楼下去,我今天就要告诉你,我喜欢你,希望你能做我女朋友,一天也不想等。”
蔻蔻耳朵尖都烧成绯红色,手心出汗。
“蔻蔻,能做我女朋友吗?”宇廷切切追问。
蔻蔻低头不说话。
“可以吗?你不是嫌我老吧?”宇廷笑,俯身低头,仰起脸从下往上看蔻蔻的小脸。
蔻蔻被他这么一看,终于绷不住,笑容从眼底漾开来,抬起头,笑盈盈望向宇廷,眼底有星星,有今夜的焰火,有葳蕤而生的爱意和另一个笑盈盈的郑宇廷。
此后的日子,是混乱、甜蜜而又纠结的。
两个加起来快五十岁的人,谈起恋爱来,却像两个五岁的孩子。
“蔻蔻,明早打电话给我好不好,想让你唤我起床。”
“今天你不在,办公室空气好冷清。”
“不想看报表,只想看你。”
偶尔也有些恋人间的小龃龉:“完全不顾及我的感受,令人心寒。”或是,“为何总不接电话,不便打扰?”
深冬天气的海洲,早晨清澈明媚,午间依旧热烈,傍晚清爽宜人。偶尔有雨,午夜彻寒,幸而来的快去得也快,不打扰逐渐向暖的气候。
蔻蔻终于肯在没同事在场的时候改“郑经理”唤“宇廷”,公司严令禁止内部恋爱,宇廷说无所谓,蔻蔻却十分在意。有同事在场,蔻蔻刻意保持距离,反倒是宇廷,宣誓领地一般,唯恐天下不知,趁着人多杂乱,有意无意地,站在蔻蔻身后,或是做些小动作,经常弄得蔻蔻一脸绯红。
快中午时分,蔻蔻总会收到宇廷的一条短信:“蔻宝贝,午饭想吃什么?”、“中午一起吃饭好不好?”或者,“我订了位子,中午出去吧。”
每天中午都是宇廷和蔻蔻最期盼的时光,彷佛一个短暂的充电期,吃饭,聊天,或者只是看着对方笑笑,充满的电量勉强可以撑到下班,下班后,则是另一个充电期。
偶尔工作一半,手机“嘀嗒”一声,十之八九是宇廷发来的短信。蔻蔻心里急跳,躲在无人处偷偷拿出来看:“不想工作,想你。”蔻蔻莞尔。
这样的小甜蜜,时时发生着,蔻蔻只觉得天空湛蓝、空气甜美、脚步轻快,生活中乐事多多,一天天无比美好。
晚间下了书法课,宇廷与蔻蔻在车座上手握手,额头相抵:“蔻蔻,感觉和你在一起,万物生光辉”,宇廷有感而发。
“我开始觉得情歌似乎都与我有关”,蔻蔻微笑。是啊,那些甜蜜的、志得意满的、充满期待的情歌。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和你在一起那么快乐,因为不在一起的时候,什么都不对,而在一起的时候,什么都好,什么都对。”
宇廷不知道自己居然这么会说话,“蔻蔻,信我,发自肺腑。”
“我信,因为我也这样想。”蔻蔻抿嘴微笑,宇廷将这浅浅的笑容,缓缓掩盖在轻吻里。
也有不那么快乐的时候。一次聊蔻蔻喜欢的那支乐队,蔻蔻旁敲侧击,迂迂回回地,终于还是问到了令如:“你的朋友中,可有精于乐理的?”
“那就是我啊!我与辛宁组过乐队可还记得?”
蔻蔻黯然:“我只会欣赏,看来和你缺乏共同之处。”
宇廷搂住蔻蔻肩,不明白小女友何以突然情绪低落。
还有买单的时候,蔻蔻总是坚持轮流付款,每每令宇廷如鲠在喉:“需要和我分这么清楚吗?”“照顾你不是男友应该的吗?”这种时候,蔻蔻总是笑笑摇头不语,手底下却丝毫不让步。
小徐的婚姻观言犹在耳,蔻蔻不堪想别人口中自己是如何攀附金龟婿的。这“别人”中,也包括那位“郑夫人”,宇廷的母亲。上次眼镜风波中,郑母最后那深深一眼,让蔻蔻每次想起,都不禁心头一凛。
郑夫人则另有心事。
“宇廷近日早出晚归,看起来心情颇愉快,前天竟然主动提起要陪我看戏吃茶,往常躲都躲不及。”宇廷晚饭又不回家吃,母亲不禁在饭桌上向郑父犯嘀咕。
“也不尽然,上周末把自己关在房里,我去看时,正握了手机发呆,一副失魂落魄样。”
“可是小两口闹矛盾?”郑夫人口中的“小两口”当然另有所指。
“如此模样,我看,你我要尽快挑礼服订酒席。”
晚上宇廷回来,遮掩不住一脸幸福甜蜜又魂游天外的神情,正要上楼给蔻蔻打睡前晚安电话,被母亲拦住:“宇廷,温伯伯打电话来,周末临时有事,不能陪令如过海买琴,拜托你同她去。”
“哦,好的,我也正好想见她。”宇廷答应的痛快。
“怎么?令如没有同你说?”郑母意外,“你这两日没同令如一起?”
“呃——”宇廷嗫嚅,“临近年底,最近都在加班。”
蔻蔻的身影犹在眼前,她的眼波、她的笑语,包括她发丝里缕缕花草的清香仍余味袅袅,可宇廷咽了咽口水,终于还是将蔻蔻的名字咽下去——今天还不是个“坦白”的好时机。
今晚两人同在加班,宇廷自认也不算完全撒谎,可不知为什么,仍觉愧疚。
隔日,宇廷约蔻蔻:“蔻蔻,周末我们过海游玩。”
窄窄海峡对岸,是另一个繁华富庶的海上城市,坐落在群岛之上,风光旖旎。因为过去是殖民地缘故,颇多异域遗风,蔻蔻上学时去过一两次,心仪那里的甜点与美景。
“只是,去玩之前,要先见一个朋友,我奉命送她过关。”宇廷隐去一节不提。
“是男是女?”
“女生,普通朋友。”
蔻蔻心内一动,终究没再追问。
周末风和日丽,宇廷先接了蔻蔻,再转弯去接“普通朋友”。
车子驶出街巷,驶过内河的跨河大桥,再一路沿河行驶过一片人工林区,停在一排独栋别墅群外。
海洲寸土寸金,河边阳坡地尤其金贵,这一片人工林,又不知耗费多少地皮与养护人工。只是有这片林地在,围护得这别墅群身处闹事,却生出闹中取静的意味,宛若一片世外桃源。
宇廷停车在保安处打过招呼,熟门熟路将车驶入,停在一栋白色现代简约风格楼前。
宇廷挽了蔻蔻下车摁门铃,大门宽阔,镶嵌五色琉璃,蔻蔻瞥见倒映其中素色衣裙的自己,后悔没有涂些唇膏。
佣人前来开门,宇廷毫不客气,拉着蔻蔻坐在沙发里。
不一会儿,又有另一年轻女孩送上饮料果品,“阿姨已经上楼知会小姐,请稍坐。”
蔻蔻暗暗咂舌,不得了,旧式港片里的大小姐不过如此,在现代都会竟也有缘得见,可见无论何年何月,富贵享受不会过时。
至于宇廷口中的这位“普通朋友”是谁,眼前种种,似乎都在印证自己的猜测,这令蔻蔻不安。只是这时再说要走,反倒不伦不类,蔻蔻只得硬忍着坐下,端起饮料来喝,口感清冽却不辨滋味。
不多时,楼梯上鞋跟轻响,蔻蔻抬头望,果然是那天橱窗中望到的少女。
令如已经换好衣服,轻薄的半高领米色鹅绒衫,配一身短款香奈尔套裙,踩一双半高跟皮靴,更显得双腿修长。化了淡妆,卷曲的长发披散在肩上,楚楚动人。
“令如,跟你介绍,这是我女朋友,薛蔻蔻。”宇廷站起赶着向令如介绍蔻蔻,“女朋友”三个字说得格外清晰响亮。
令如面上十分淡定,丝毫不见惊诧颜色,大方向蔻蔻伸手:“蔻蔻你好,我叫温令如。”
呵,令如,名如其人,温柔美好。蔻蔻强自镇定,握了握令如的手,“叫我蔻蔻。”
一路上,蔻蔻无语,如芒在背,如鲠在喉,并不是自惭形秽,而是,实不愿屈从于宇廷的如此安排。
反倒是令如,坐在后座安然看窗外风景,偶尔谈起岛上风物,谈笑自若。
车子很快驶出市区,开上跨海桥。今日天气晴朗,海上蒸发起一层茫茫雾气,波光隐隐,倒不刺目,远远就能望见岛上海岸边高楼如丛,山坳里有几幢豪宅,玻璃反射日光,似珍珠点缀在绿波之间。越近海岛,海面上蚝排越多,从零零散散渐渐紧密连结成一片。
“宇廷,待会儿你送我到琴行即可,你与蔻蔻自去游玩,买了东西,我去探朋友,晚上自行回海洲。”令如突然开口。
“可是温伯伯吩咐……”宇廷有些抱歉,心底却又松口气。
“我朋友你不熟,见面反而不便。”
“好,那你晚上到家发短信给我报平安。”
蔻蔻不语,自己就是那个“不熟”、“不便”的朋友,令如似有所指,却又似无心,不过明显的是,令如有意替今天的尴尬场面解围,这对三人,都是善行一件。
过海不远,即是文化旅游区,琴行、画廊与书店林立。
令如下车,微笑向蔻蔻致歉:“蔻蔻,今天抱歉,不知你要来,已经约好了朋友,改天我们再见面好好聊。”
“哪里哪里,是我唐突,下次有机会再见。”蔻蔻送下车,与令如握手拥抱。
女人是天生的政治家——宇廷心里突然蹦出这个句子。
令如临行,看一眼宇廷,只轻声说了句:“再见。”旋即头也不回走入琴行。
蔻蔻听到她与宇廷同时吁气。
“为何感觉气氛压抑?”蔻蔻忍不住问,心里有细小微光。
“上车跟你解释。”
宇廷将车开至海边环岛路,寻一个僻静处,终于停下来,小心翼翼向蔻蔻“坦白”——
“她是世伯女儿,双方父母有意撮合。但是蔻蔻,你知我一直以来心意。”
“令如怎么想?”
“令如,她似乎喜欢父母的意见。”宇廷敞开承认,令如的心事,他并非不知。
“你好没分寸。”蔻蔻终于忍不住低责。
宇廷红了脸:“我只是不知道如何说明——”
“这样让令如伤心。”
“也许是我自作多情。你看,今天令如多么坦然自若。”
“如果有意,那令如真好风度”,蔻蔻对此十分激赏,“只是,我们这样不磊落。”蔻蔻低头,不自觉间,她已经将自己和宇廷划为“同谋”,心里不安。
宇廷也觉懊恼,不过还是提提精神:“落地姿态差了点,不过总归结局,省却将来烦恼。”
蔻蔻噗嗤一笑:“许是你自作多情也不一定,这样一来,倒显得你多心。”
“可是她为什么突然说去会朋友?”
“也许真约了朋友。”
两人都同时不语。
“总之,你今天真是下下策。”许久,蔻蔻才说话。
宇廷心里如何不知,只是事已如此,多思无益,索性放下,带蔻蔻好好游玩,才不负岛上风光。
晚间回家,宇廷接到令如电话。
“下午六时已安然返家,想你们大约还在晚餐,不便打扰。”
“怎么回家这么早?没有与友人同吃晚餐?你一向喜欢岛上陈记芝士焗虾。”
“多谢你还记得,只是,朋友临时有事,我买了琴去书店坐了坐,觉得无趣,随即返家。”
“哦——怎么不联系我与蔻蔻一同回海洲?”宇廷虚情假意。
“怎么好意思做电灯泡?”令如在那头轻笑。
“令如,对不起——”
“蔻蔻很漂亮,适合你。”宇廷还想往下说,令如打断他。
“她一看就是那种坚强、聪慧又勇敢的女孩子”,顿了顿,“不像我。”
令如语气黯然,这令宇廷更加不安。
“令如,今天是我不对。”
“是,你的确不必如此。”令如很快接话。
宇廷语滞。
“哦,我还未谢过你今天送我过海,劳驾了。”
“不必这么客气。”
“那么,晚安。”
令如挂断电话,留下一串“嘟——嘟——”声在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