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金风凉如许》歌兮梦觉几春秋

3、梦回昼长天命错

　　七夕第二日是个大晴天，小衣在铜镜前坐了许久，叹了许多口气。终于决定走出屋子去。

　　推开竹门，屋外是一方朗朗天地。昨天的绵长情意随着那些燃了一夜的红烛皆未散尽似的，青天白日里，到处都是旖旎气。

　　小衣又叹了口气，再抬起头的时候，彻底惊住了。

　　今日太白金星难得换了一身浅石青的长褂，广袖飘飘的站在灼烈日头下，看得人一阵清凉。

　　“怎么，我脸上有东西？”太白金星薄唇、剑眉，银发随意梳了个四方髻。他今日没着道袍，配上这个发髻恍似贵胄公子，全身尽是人气，却又有超然之姿。

　　小衣明明已经看呆了，嘴上却仍没把门的，她愣愣掐了一把自己，嘿嘿笑道：“李大公子今儿个怎知道穿绿戴簪了？没得让人说是灵光观里的穷道士活不下去，去断袖招里当小倌去了。”

　　太白金星白了她一眼，拉门便走，小衣一跺脚，知道自己又口不择言了，一溜烟跑过去，问：“你、今天特地来等我的？”

　　太白金星看也没看她，觉她跟得辛苦，脚下慢了下来：“灵光观后殿有咒文加持，除我以外任何东西都不能进去。”

　　“哦。”小衣应声，心下却是喜的。进不了后殿，就在观中等不也是一样。太白他果然是特地来等她的嘿嘿。

　　想到此，她又打量了一遍太白金星。从侧面看，太白金星的鼻子挺拔漂亮，唇形虽然单薄，但也算饱满丰润。握扇的那双手不仅细长而骨节分明，男人的手竟然这般白皙——咳，错了。这是一双神仙的手啊……

　　就这般走了许久，小衣始终不错眼珠的盯着太白金星看。太白金星想今日一别，或许再不得见，便随她去了。却不想越放纵，小衣看得就越仔细，直到太白金星终于忍不住了，转头对他说：“看够了没有？”

　　小衣才知道刚刚自己的眼神有怎样的热度，忙低了头。

　　慢慢的她冷静过来，犹豫了一会儿，才对太白金星说：“君上，昨日、昨日我言语上多有冲撞，这里给你赔罪了。”

　　太白金星仍是那样万事无关的姿态，握着扇子说：“你平日对我说话也那般火气，何必偏为昨晚之事道歉。我早习惯了。”

　　小衣见太白金星并不领情，翻了一个大白眼，再不想理面前这个绿人儿了。

　　太白金星的见她终于恢复平日的模样，也不计较，安然向前走去。

　　小衣昨晚累得未到家便趴在小钻风背上睡着了。早上醒来才想起来昨天她既没有完成向太白金星坦承心意的宏愿，且又将那道单选题抛了回去。如今，她的心思他应已经知晓了，可这层窗户纸太白金星就是不肯捅破，还是要她来着实说了才算完满。

　　小衣小心的又观察了一遍太白金星的脸，见他嘴角微微有些弧度，就放大了胆子，可话到嘴边又刹了车：“咳！这两年，你虽然经常麻烦我和小钻风，但是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们好。我因为身上有妖气，常被不怀好意的妖精追着满处跑，多亏你教我拂灵□□才……多、多谢。”

　　见太白金星仍没什么反应，小衣悔得直咬舌，想一想反正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不如全说了也不迟，万一太白金星看自己如此坦诚，心下一软，选了不让自己忘掉他也未可知呢？

　　“上次衡文星君说了些、说了些从前你的事情。今早小钻风同我说了昨晚的事情，我也代他向你陪个不是吧。”小衣顿一顿，又说：“我不知你曾在人间伤情，亦不知过去了三百年你的心底有没有好了一些。从前你我二人常常吵嘴，我又是一个很记仇的人，本想和你计较的，可是后来我、后来我……唉，算了，你放心吧，从前的事情我全都认栽，谁让我、谁让我……”

　　小衣话没有说完，太白金星先一步停了下来，他说：“小衣。如果你不愿意说，有的话就不要说出来了。三百年前没有人辜负我，她反而是救了我。我爱上了她。”

　　小衣的心好似被什么东西狠砸了一拳，她从未见过太白金星这样直接的表达过自己的情绪和过往，她的头晕了晕，脑海中只剩那一句“我爱上了她。”

　　太白金星未曾注意小衣惨白的脸，他垂了眉眼，眼底玄潭似的黑色略带一点惨色的猩红：“三百年前，我落胎为人，做出云国的皇子。因我天生带有阴阳眼，人间的父皇不喜欢我。双儿不知因着怎样的机缘，竟在半夜降到我的寝宫。后来，我们就认识了。因着她的暗中帮助，加上我的阴阳眼，我被父皇破格提拔为将，以驱除边境之敌。如日中天之时，几个兄弟得知我有夺嫡之念，便想方设法的要构陷于我。几番无果后，他们终于想出了一个方法来弄瞎我的阴阳眼。这件事，被双儿抢先知道了，她救了我，替我死了。死时，她说我是天上的星宿，是不会死的。她还说，她并不是死了，而是报完恩情，回天上去了。她让我好好活着，寿终正寝，再去天上找她。”

　　太白金星痛苦的闭上了眼睛：“那日殿前剑拔弩张，我举着剑杀了我的兄弟给她报仇。我登上了王位，拼尽所有力气治理整个出云，直到老死。等我历完劫数回到天庭，四处打听之下才知道，当年那位凡名姚双双的仙姬早已灰飞烟灭许久了。”

　　太白金星闭着眼滚动着喉头，看向满面泪痕的小衣，对她说：“小衣，你懂了吗？”

　　小衣不知为何流了眼泪，心下不知是痛惜太白金星的往事，还是心疼自己一番心意已然无出意外的付之东流。

　　但她还是执着的问：“昨晚那道题，你选了后者，对吗？”

　　太白金星想伸出手擦掉小衣腮边的眼泪，几番滚动喉头，最终没有伸出手。

　　他二人已不必再有其他矫揉之辞，心中各事应以了然了。

　　灵光观后殿门前栽有许多湘妃竹。从前小衣问起，太白金星只是说这些竹子为纪念故人而种。当时她还曾调笑过太白金星，说究竟是怎样的故人能得你太白金星记着，那真是三生有幸。

　　窗外竹叶飒飒，竹上的斑斑点点不知是血，还是泪。

　　殿中寂寞。太白金星站在门口，只留小衣一人独坐。望着手心的这颗黛色丹药，泪一颗一颗脱框而出。

　　是到该释然的时候了。

　　小衣拿起案上的杯子，将手上握着的丹丸含在嘴里，含着水把整颗丹药都吞了下去。

　　顺喉而下的丹药并非即刻起效。她眼前还清明，于是擦了眼前的泪，跑到太白金星面前，第一次试着握住他的手。

　　“小衣……”

　　“求你别挣开！”她闭着眼睛大叫一声，仰起头时，脸上竟挂着笑。

　　“太、太白，你听我说。”小衣声音哽咽着，脸上的笑却是不变的，“从我见你第一面起，我就很喜欢你。那天我被妖物所围，是你救了我。那天，你就是穿的如这件一般的石青绿的袍衫——我今日见你穿这件，便知道你定然没有忘记那一天。”

　　“我不是因为你救了我我才喜欢上你的，我也不知怎地，一见到你我就觉得很亲切，就像是从前便相识——或许，我们真的前世便见过呢！”小衣一面讲，脸上的泪一面流，她抹抹脸上的泪水，噗哧一声笑：“我现在很滑稽的吧，一面哭一面笑一定丑死了。”

　　太白金星还是没有说话，小衣的睡意很浓了，眼睛已经睁不开了，手却紧紧抓着他，一刻也不肯放开。他的心并不是石头砌的，他见她如此，心里竟也疼得难受。

　　太白金星抱着已然朦胧无力的小衣坐在木门坎上，在涩涩的风声里，听小衣最后的话：“我……我一早便知，你不会喜欢我，你眼睛里从来就没有我……我是个寿数短暂的凡人……你则是神仙。我永远在轮回里挣扎，你却早就超脱于外……是我……配不上你……可是，每次对上你的眉眼，我都……觉得你太寂寞了……我就想试一试吧，万一我能让你……哪怕短暂的、不那么寂寞孤独呢……太白、太白……我喜欢你……这一场梦，虽没有听到你口里的一句喜欢，但有你在我就很……很……开……”

　　小衣的手未及触到太白金星的脸颊，就垂了下来。她睡着了，所以泪也干了。等醒来后，小衣就再也不会记得她的人生里曾经有这样一个让她喜欢、让她心碎的人了。

　　太白金星抱着她，薄唇贴上小衣的额头。他有一颗泪滴在小衣的额头上。

　　再抬头时，风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