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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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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九个月前,露露和莱昂通过铁路抵达G城。一个熙熙攘攘的春日傍晚,他们走出车站大厅,就立刻被眼前的这种生活所吸引了。音乐在这里是如此的平常,在大气和水循环中,在马路上,在人们的语言里……他们站在车站前暮色低垂的广场上,就像两个舞会上迟到的学生,被光线和感官上的愉悦震撼,一动也不敢动,两人都感到茫然,宽慰,以及后悔……他们忘记了,莱昂除了一把吉他之外什么也没有带,而露露唯一的财产就是一条旧裙子和一支还剩下半厘米的口红。
莱昂是为了他的乐队而来的。他认为利用G城优秀的音乐传统,就能摆脱他总以失败告终的命运。那种艺术生涯,就像书本里写的那么放浪、忧郁。莱昂是如此地自信能够胜任,以至于错误地估计了形势。第一天,他们发现自己没有信用卡或者支票,也没有可以投靠的熟人。莱昂在市政厅的福利部门登记了,但一整个上午一直被拒绝申请贷款;也没有一家慈善机构愿意向他们伸出援手,因为像他们这样的外地人从来都是排在当地居民之后的。最后,他们找到了一间位于一条死胡同尽头的小阁楼。它局促,摇摇欲坠,散发着污水的气味。床就是一张搁在地上的硬木板;莱昂的吉他压断了一把椅子的腿,底下窜出来的老鼠个头大得令人惊讶。没有面包,没有热水,还没有窗格上的玻璃……露露捂着脸,为他们的处境而哭了。莱昂从后面吻着她干枯的头发,说着安抚的话。
接着渡过了狂暴的夏季和多雨的秋季。露露在一家家具店里找了份临时的工作,莱昂则在小酒吧里流动地弹唱。生活因为数着面包屑的日子而平淡无奇,却又因为不同的气味和温度而那么激烈……有时她从下班前一刻钟就开始什么也不做了,点上一支烟,只等着他来找她,好一起去廉价小咖啡馆里吃饭;有时她站在深夜的酒吧后门的巷子里,在被寒风刮起的、飞舞着的纸屑和垃圾里,揣着一小瓶新买的酒,等他工作结束;他一推门出来,最先是迎面献上一个迫不及待的吻;还有时,他们因为手头难堪而吵得整晚睡不着。他们并排躺着,却保持清醒,分头数着被窗外经过的汽车车灯照亮的墙纸上的图形,不自觉地又靠在了一起,互相抚摸,喃喃地说着对不起之类的话;接着就□□,似乎那是世上最好的补偿……就这样,半年了,她有了正式的工作,莱昂也重新组建了一支乐队。他的新庇护所是一个叫索尔的男人开的琴行。没有人确切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卖琴,所以取了个已故琴师的名字。这个高大、悲情的男人,他是如此友善而且神秘,以至于每次在他面前,他们都会觉得惭愧……是他帮助莱昂签下了第一份合同,然后督促他开始巡演。他们搬出了阁楼,租了一套公寓,并且把它塞满了家具和新唱片。每一个清晨都好像是在他们手中一般。某一天,莱昂向她求婚了。他跪下一条题,拉住露露,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尽管离实现这个可能还有一段距离,但他仍然疯子似的不依不饶,直到她答应他为止;而后就发生了最刻骨铭心的一次爱……那段轻盈的、略带忧郁、向上飞升的日子,令人为之而疯狂。这就是那个十一月前的一切。
然后十一月来了,像乌云在城市上方忽然投下了阴影,像正放着音乐的留声机因为停电而不再发出声音。一切都于那一时刻之后戛然而止,归于沉默之中。那种缄口不语的沉默,就像早已密谋过了一样,显得顽固而严整。她一直有所怀疑:它发生得如此自然,甚至连一个征兆也没有……一个月前,也是一个星期四,她没有工作要做。莱昂带她一起去索尔的琴行,想让她开始对这里的传统音乐产生兴趣。那天天气阴沉,马路边的水管微弱地发出呻吟。她记得琴行里有热茶和索尔一直保留着的一台老式的抽屉收款机。他和莱昂谈起了乐队的事。一会儿,莱昂把他的吉他交给她,说他自己要上楼和索尔看看新到的乐器。露露留在后面,以为莱昂又会像通常一样呆到中午,于是开始翻看了一打过期的杂志。不久,索尔下楼来,告诉她莱昂需要打几个电话,之后拜访就结束了。他告诉露露先去找一家咖啡馆预订一张桌子,因为据他所知,这里的餐馆在中午通常很难有空席。于是她离开了琴行,大概有十分钟的时间。然而当她返回时,莱昂却并没有下楼来。她找遍了那小小的二层楼里的每一寸地方,仍然没有他的任何踪迹。索尔站在一楼的中央,抬头看着她,说没有注意到莱昂下楼来过。他的脸是煞白的。尽管如此,他还是慷慨地安慰着她:莱昂也许只是离开一小会儿去找零钱,很快就会回来,但显然,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理由连他自己不再相信了……他们一起又等了将近两个小时,听着从街道深处涌出的午休的人发出潮水一般的喧闹,然后又消散了,然而莱昂仍未出现……最后,她只得自己回到公寓。她没有流过一滴眼泪,之前他们没有争吵。他们从没有向对方隐瞒自己去向的习惯。
第二天她打电话告诉索尔,公寓里也没有莱昂回来过的迹象。他紧接着问了乐队,答案也是一样的。莱昂不曾再联系过任何人,也没有任何异常现象表明这次失踪的是计划过的。索尔借来一辆车,想开出城区去找,但他们坐在车里,却因为缺少关于他去向的线索而放弃了。露露到民事部门申报了这件事,结果几小时后,莱昂变成了本地报纸副刊一角里,最底层的、难以辨认的一张照片。他们徒劳地在那根螺旋形的红色电话线上相互鼓励。之后,漫长而绝望的等待开始了……两个星期以来,情况一直保持不变,就像食糖的价格一样,如此微不足道,却足以荫蔽生活的一切。在这十四天里,她像古生物学家似的生活着,为了从这种庞大的静态中寻找一切生机存在过的可能性。他们不眠不休地埋头钻研,只靠咖啡和饼干生活。但当最后一天,她回到索尔的琴行来时,迎接她的仍是一张空空如也的桌子,还有一把他们一直忽略了的,莱昂最后留下的吉他……最后,露露踏上了通往二楼的楼梯。那是她能通过自己投射到莱昂模糊的身影上的最后一片风景了。琴行的二楼,右手一溜的琴房里,有两架钢琴打开着,一架合上,像是因为开小差而睡着了。那儿铺着深褐色的地板。鼓。玻璃。成堆的坏音箱和线。那是曾经停留在他视网膜上的倒影;一股干花和灰尘的混合气味困扰过他;还有他提出的种种疑问……他难道不是正考虑着下一季的演出合同,或者新器材的价钱?……这么长时间以来,她突然哭了。她感觉到了莱昂,他握着她的手站在那里,嘴唇像两粒湿润的珍珠紧贴着她后颈的一小块皮肤,如此的亲密、珍惜……一瞬间,她心里的什么东西融化了,不禁泣不成声。索尔闻声赶来,拥抱了她。
从那天开始,露露养成了一种每个星期四都去拜访索尔琴行的习惯。即使现在其中一个人缺席了,她也尽可能地使这两个男人的友谊维持原状。拜访结束后,她就去琴行对面的咖啡馆里,要茶和点心,到午饭时间再离开……她坐在咖啡馆二楼靠着窗户的桌子边时,始终无法把眼睛从对面琴行的二楼那里移开。冬日的阳光在玻璃上跳跃着,街上的一切都好像淹没在水银里闪闪发亮。出租车的长龙,广告女郎,在枝形路灯下,一群陌生人笑着走过去了。在那高不可攀的琴行二楼,在那堆旧乐器中,她看到了莱昂。他保持着一种对未来和事业的思索,来回踱步,紧锁眉头,像个白色的幽灵一样虚弱,消瘦,郁郁寡欢。他就在那里,也最终将回到他们中间,向他们解释一切,要不就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露露抱着这样的信念,惶恐谦卑,时刻使生活处于一种随时能够接受莱昂回归的储备之下……然而又一个月过去了,所有的努力宣告失败。她工作的家具店关闭了,莱昂的几个合同违约。公寓的租金无法支付,供电也中断了。他们的合影蒙上了厚厚的灰尘。那把黑色的吉他仍躺在她的沙发后面,就像一道阴险的指控证据,一道划伤人皮肤的闪电……在生活平稳的台幕下,骗局的暗流正搅得她喘不过气来。
头一次,露露动摇了。她认为这座城市如此长时间地以沉默来回应莱昂的失踪,或许说明了她一开始的假设就是荒谬的。最终,进入十二月时,她理智与感情的天平也完全倾倒了。她准备干脆利落地结束这一切,必须以卖掉莱昂最后留下的东西来筹钱。她决定在十二月的第一个星期四去索尔的琴行,向她忠于的这个小小的同盟进行最后的告别,但她仍然抵制不住琴行对她产生的影响。她又去了那家咖啡馆。屋里的收音机放射出短电波,一只猫对G城未来几日内即将受到大范围的暴风雪影响的警告充耳不闻。她喝着热茶,又注意到对面琴行二楼玻璃上出现了一个男人的影像。他就好像蜷在他那件灰色的防雨风衣里,耷拉着脑袋,抽烟的速度惊人地快,似乎那是他新陈代谢唯一的途径。她马上建立了这种时间上的联系:在莱昂失踪之前,她一次也没有在索尔的琴行里见过他,而现在,他却总与她同步行动。他们知道彼此的存在,却没有人先主动提出对此干预。她放下杯子,认为结论达成了。她离整件事的结束还为时尚早。
她一直坐着,看着那个男人下楼来。他出了门,钻入路旁停着的一辆黑色的汽车里,呆了一分钟才开走。随后,露露才起身离开咖啡馆,走向了劳工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