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弦之城》维也纳的猫

1、第 1 章

　　一
　　她决定最后一次去那家琴行，遇到他时，首先谈起的问题却是城市的形状。十二月的第一个星期四，感恩节和圣诞节之间的一个疲倦不已的时间，街上已经呈现出这样的景象了：天上飘着一股雪的气味，寥寥的几个行人冻得歪歪扭扭的。她推开门，撞到店里冷冰冰的空气，就像吞了一口隔夜的蛋糕那样，十分生硬。他正撑在楼下的桌子上看一张城市地图，脊柱突出，仿佛一艘搁浅的战舰。
　　“您来看看，这座城市是把倒置的吉他形状的。”
　　“果然。”她带着过头的热情说。他或许注意到了，但因为宽宏大量而没有说什么。
　　“您不觉得这是种命运吗？在这儿，手工吉他一直是项传统产业，有两百多年了。”
　　“您的琴行不也是，是继承的？”
　　他笑了。她十分熟悉这种微笑，是以给人希望为目的的。他的一张脸，皮肤黝黑，线条很硬，嘴偏向下的部分富于悲剧气质。她在他面前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睛，抚摸着他新做的淡色的琴板，好给自己留点时间，就像一个好的演员那样，在暴露出一个惊天的阴谋之前必须留出几秒的沉默用以烘托……她无力地发现自己竟然厌恶得有点想把手缩回来。
　　“您知道我今天来的目的……”
　　“是关于那把琴的？”
　　“是的。”
　　她虚弱地笑笑，带着一种无法掩饰的精疲力竭。
　　“您放心，买家都已经找好了，是个乐器收藏家，很在行，价格也出得非常合理。”
　　“谢谢您……您知道，我就是没地方搁它……”
　　“我明白。”
　　他们就着别的话题又礼貌性地聊了一会儿，最后他说：“您还想去楼上看看吗？”
　　她给这话刺中，因为恐惧而颤抖了一下。起初她条件反射似的想同意，但最后理智却占了上风。为了一个苦涩的目的，痛苦已经提前涌上了她的喉咙，让她不禁吞吞吐吐起来：“不用了……谢谢您……我想我已经打搅您够久了，我该走了。”
　　她几乎是飞出去的，像只体型小巧的鸟。他是否还有话要说，她已经不可能知道了。马路上彤云密布，北风加剧。但她对这一切并不表现出懊恼，而是专注地穿过街道，走上了对面咖啡馆的二楼。在螺旋楼梯的拐角处，一种甜蜜的气氛迎面吻上她，险些把她扑倒。这不过是一间铺着木头地板的小阁楼，只有三张桌子，一个角落里病怏怏地耷拉着一棵树。她还没说话，茶和点心已经端上来了。
　　“就这一次，最后一次，如果还是什么都没有的话……”
　　她自言自语道。这个女孩，露露，黑头发，像一条冷冻鲱鱼那样干枯，苍白。她坐下来，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懊丧。她不甘心地把脸转向了窗子，视线正好与那间琴行的二楼平行。
　　这条街上全是两层楼的商业铺子，就像有什么法律限制了它们的向上运动。它们背后是一排高楼，像是长得很密的树林。这一连串的褐色砂石房子，有的镶着明亮的橱窗玻璃，有的挂着天鹅绒帘子，像一辆长长的、停靠着的有轨电车。而在这种静止中，她面对那个巨大的谜团的唯一的命运，就是失败。
　　她再一次把目光投向了对面二楼的那几十平方米的空间。上午十点，暴风雪正在向这座城市移动。在她严密的监视下，琴行二楼的窗户上出现了一个深灰色的影子。那是一个穿防雨风衣、叼着香烟的男人。露露立刻就认出了他，并且意识到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他了。那一瞬间里，她竟然因为事情远没有结束而感到十分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