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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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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她再一次去琴行时,索尔丝毫没有提到上次她离开时的窘迫。莱昂的吉他折旧卖到了两千块,正好弥补露露找新工作所有的花销。这次她去了一家图书馆,为了工作而买了衬衫。索尔还是耐心地教她演奏吉他。他们讨论了最近的电影。到了十点,她却仍旧坐在他面前,没有起身。
“我注意到,有好几个星期四,您的琴行里都有客人……”
“是的。是一位先生,就在您拜访以后来的……”
他们欲言又止。她不敢多说,他也没有再过问了。那辆开过来的黑色汽车更给这里的气氛蒙上了一层悬而不决的疑云。那个男人仍然一言不发,推开门走了进来。她发现他戴着一顶和他风衣颜色相同的宽沿帽,并且和他立起的风衣领口接触着,只能看到他突出的轮廓。他也看到了露露,但毫无表情。他摸摸帽檐,算得上是和索尔打过招呼,就径自上楼去了。而他们还对坐在一楼。
“他是您的一个朋友?”
“不……只是普通客人。他在楼上租了一间琴房,一会儿您就能听到他的演奏了。”
她没有立刻向他透露她的秘密。在这沉默的空当,琴行的楼上传来闷热的乐声。费德里克·肖邦的音乐,就像一个人穿着笨重的靴子踩在吱嘎作响的地板上。“您的一笔生意。”她找到她要说的话,微笑起来并且在膝盖上轻微地合着节奏打起拍子。但索尔已经明白了。他决定去打一个电话。他离开后,露露又等了一会儿,直到已经听不到索尔发出的任何声音了,她才小心翼翼地挪开椅子,登上了楼梯。
那音乐像某种气神秘的气味,指引她走入一个未知的危险处境。琴行的二楼,光线显得散漫而不足,气温仍然很低,寂静让这个冬日的上午看上去如此的平凡,但最后一间虚掩的门却暴露出了不安的线索……她屏住呼吸,贴在那扇门上,从门缝里看去。那个男人正抱着手臂站在窗前,像紧贴玻璃的一个干巴巴的影子,乳白色的烟雾在他的身旁围绕着。舞曲仍旧往外倾倒,仿佛一种不合时宜的热情。露露又看向旁边,看到钢琴并没有打开,而琴盖上放着一架手提便携式放录机,里面正在播放着唱片。男人把他的宽沿帽脱下来,正罩住了钢琴上摆着的一小座贝多芬的石膏胸像。
她为这位日耳曼作曲家的命运而惋惜,同时她也感到一种不慎看到某个神秘场面时的无助。这个男人并不像索尔说的是租琴房来练琴,但他为什么又要费力掩饰这种对音乐的浪费呢……但说实话,她自己到底有没有认真地对待过那个猜测呢?现在面对这个男人,她又退缩了……恐惧让她忘记了冷静的原则。露露忍不住战栗了一下,发出的窸窣声传到了他那里。那人向着门口转过身来。他投下的阴影一直伸到了露露的脸上,遮住了仅有的一点光线,使露露无法看清他的脸。他向她逼近了,发出清晰的脚步声,而露露却仿佛冻僵了一般,一动也不敢动,直到他拉开门,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拽进房间里,她才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那声音就像一只小猫。
“不要出声……小姐。”
他发出命令,同时用自己的力气把她压在石灰墙上,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香烟和肥皂水的气味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她虽然没有呜咽,但张大的眼睛里流露出恐惧……他做了个手势,好像把什么东西从身上去掉了一样。他的那只控制她的手也松开了一点力道。这时她才得以第一次近距离地正视他。她原本指望看到的是一张不耐烦而残忍的脸,但事实上她却惊讶地发现他的表情是疲倦、冷漠、刻板的。
“您偷看我的行为已经很久了,小姐……”
她趁着他把手指分开一条缝的机会舔了舔嘴唇:“您不也是吗……我看了您多长时间,您就看了我多长时间……我在对面的咖啡馆二楼时……”
他笑了,那种嘲讽劲儿让人很不舒服。“您很聪明……要是我早发现这一点就好了,不然我们就用不着一直对彼此佯装毫无兴趣,而玩这么长时间的躲猫游戏了。您知道,这既消耗精力,又浪费钱财,可是咱们现在后悔也没有用……那么请说说您的目的吧,您到底想从我这儿弄到什么?”
“不行……您得先告诉我您的目的……”
他从鼻子里挤出一声轻蔑的叹息,像只秃鹫:“您挺顽固……那您说说,我的品行有什么值得您怀疑的……”
“您自己知道……”她顿了一会儿,再开口时,显得镇定了一些,“索尔说您是来租琴房练习钢琴的,可摆在我面前的事实却并非如此……您所在的这间琴行这么普通,您对音乐的不屑态度又无可厚非,但您为什么还要计划周密地用录音来蒙蔽别人呢?您来了快一个月了,一定已经知道索尔是个正直得既不会偷窥他人,又不会随便起疑的人,所以您这么做的唯一目的就只可能是提防我,为了避免我突然回到这儿来,然后对您产生怀疑……还有,您明明知道我十分注意您,却没有立刻回避,而是毫不掩饰您的行踪,好像故意等着我来似的。但我们并不认识……就凭着您所冒的风险,和您花在埋伏和伪装上的所有成本,您这么对一个陌生人,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坚定的目的……再说,您根本就不是为了追寻音乐才来的,看看您把帽子放在贝多芬的脑袋上就知道……”
“正相反,小姐,”他听着,显露出一种玩弄猎物的饶而有幸,“我喜欢格什温和巴托克,但就是讨厌维也纳学派,因为他们的死脑筋把音乐的美妙谋杀得一塌糊涂。您已经分析过我们的处境了,这对我来说就省力多了。但我更想知道的是,如果我说拒绝对您以上所提出的疑点做出任何解释呢?”
“那我就要喊了,先生。索尔会听到的,他会帮我的。他有足够的力气来对付您。”
“您显然缺乏对男人力气评判的经验。我想我还没有告诉过您,我曾经是个拳击手……在国内,我可是冠军……”
“我会报警的……”
“警察,实话告诉您,尽管我不喜欢,可对付他们我不也不在话下……”
她的威胁全部失败了。这种一触即发的形势让她感到气馁不已,眼看她即将得到答案,而现在的一切的主动权却都被对方夺去了……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出人意料地,他彻底松开了她,表示一种宽大的心胸。“我不该让您以这种方式对我产生戒心,小姐。您会明白的,我们的目的是相同的。一个月前,有人神秘地在G城中消失了,地点就在这儿,”他踩了踩地板,发出一记沉闷的声响,“消失得就像被魔术师变走的、不再被需要的道具兔子一样凭空、轻松……不过,人们不应该这么快就忘记他。他的存在贯穿了他周围的一切人和事物,总会留下影像的,而我的任务就是借助这些影像找出他的下落,最好是直接找到他本人,因为我相信他然仍活着……您赢了,小姐。我就是为了寻找莱昂·T失踪的线索而来的。”
莱昂·T……为这么久以来,再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出现在别人的话语里,她的眼睛不禁湿润了。对于她的犹豫和畏缩,一个新的支持者显得如此重要,尽管他是如此的粗鲁、不屑……男人的神色变得温和了,但显得很窘迫,仿佛他不擅长对陌生的女人表示出自己感情。露露颤抖地问:“您认识莱昂?”
“不……老实说,只是在报纸的寻人启示上见过……。”
他在口袋里掏了一阵,递给她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片。她把它打开。蜡黄色的厚纸片上用那种老式打字机的油墨印着:P·M,私家侦探。底下是一行艰深难懂的办公室地址。她又诧异地把眼睛从纸片上移到他的脸上。他解释起来。
“由政府颁发营业执照的私家侦探……”
“您都是这么办事的吗,侦探先生?您不愿意透露您的真实姓名……”
他的眉毛挑了挑,但并不知道是赞同还是不满。“随您吩咐。”他心平气和地说,“这样只是图个方便……”
但她的脸却发起烧来:“我恐怕雇不起您……”
“这您用不着操心,”他有些得意地说,“有人支付我每天的费用。但关于这一点,恐怕我不能告诉您……很抱歉,因为我得保护我的客户……”
“那您希望我在这件事上做些什么?”
“关于这一点,我们需要换个地方谈谈。去喝一杯怎么样?我开车载您。”
“看来您的客户待您不薄。”
他像是挨了报复似的,针对最后这句话发出了咕哝。那张录音最终被证明是出自鲁宾斯坦之手。她先下楼去,以免索尔因为撞见他们这个新的同盟而觉得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