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梯》糊涂仙

2、老大

　　沈未央下午要开策划会，刚走出五层电梯，老远就听见袁北野那大嗓门在嚷嚷，“这要是让老大知道了，你这个月就完蛋了，等着发配到短视频组去熬大夜吧！”

　　他背对着办公区入口，没看见沈未央出来。站他对面的方芳一眼看见沈未央，瞬间窝起脖子低头看地面。袁北野察觉不对劲，回头看，立刻闭麦。

　　沈未央走到他俩身边，瞥了眼，一声不吭地走进办公室。袁北野和方芳也跟着进来，站在他办公桌对面。

　　沈未央把手机放到桌子上，刚要拿起杯子，袁北野马上抢过去，去茶水间接了杯美式咖啡，又跑回来恭恭敬敬地递到沈未央手边。

　　“有本快奏。”沈未央喝了口咖啡，抬眼看他俩。

　　方芳刚要开口，袁北野抢着说：“老大，方芳刚刚转正没两天，她没经验，您再给她一次机会呗。”

　　沈未央没理他，看着方芳，问：“究竟怎么回事？”

　　方芳原来是沈未央所在的文艺综合部的实习生，毕业后留下转正当了记者。她实习时就是跟着袁北野，听见师父给她求情，眼圈就红了。眼泪在眼眶里转啊转，倔强地不肯流下来。

　　沈未央白皙的手指十指交叉，沉默地等她平复情绪。在他平静的目光下，方芳很快收回眼泪，咬了咬嘴唇说：“我上午去采访那个慈善之星发布会了，群采时我问了个问题，把主办方惹怒了。”

　　沈未央挑了挑眉，“哦？”

　　方芳捏着自己的手指，低头说，“我就问了一句，你们这次公布的十大慈善之星是依据什么标准评选出来的？评委会成员都有谁？”

　　“然后呢？”沈未央问。

　　方芳的声音更低了，嗫嚅道，“主办方没有直接回答，直接跳过我让下一个记者提问。”她瘪了瘪嘴，“我回来的路上，主办方通知我，后天晚上正式的慈善晚宴我不用去了，之前的邀请函作废。”

　　一般这种慈善活动的重头大戏都是慈善晚宴，之前会开个发布会走走形式。沈未央对于这种流程很清楚，点了点头。

　　袁北野没等沈未央发问，一脸恨铁不成钢地训徒弟，“你是不是傻？这种慈善之星的评选都是走个形式，全都是内定的。你当众让主办方下不来台，还指望人家请你去慈善晚宴？没把你轰出去就不错了。你这条线铁定断了，以后这公司的活儿都不会再找你。”

　　方芳被训得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沈未央面无表情地看着袁北野。

　　袁北野缩了缩肩膀，圆溜溜的大眼睛在沈未央脸上打了个转，见他没生气的样子，换了个软乎的腔调央求，“不过老大，其实这也不都是方芳的错。怪我，我没带好她。”

　　“所以？”沈未央又问。

　　“不就是那个事嘛，这都月底了。方芳丢了慈善晚宴的选题，这个月她的工作量就达不了标了。”

　　北京D台文艺综合部每个月都会考核记者的工作量，跟工资挂钩，达不到规定数量就会受罚，而这个考核制度正是两年前沈未央刚一上任时制定的。

　　文综部是D台仅次于社新部的大部门，人员众多，收入和福利都很好。记者底薪高，单条采访单算工作量来计酬。记者如果这个月不想干活，光拿底薪也能活得挺滋润。编辑部没片子可排，还得去求记者报题。如果不巧好几个记者同时犯懒不出活，栏目就会没米下锅。

　　两年前沈未央当主编后，大刀阔斧地制定了记者工作量考核标准，降低了底薪，提高了单条新闻的计酬，还加上了末位淘汰制。当月没完成工作量的，会转到短视频组工作一个月。排名倒数的三个人停职一个月。

　　当时这个制度一公布，立刻引起群情激奋，不少老记者联合抵制，但沈未央早有安排。他一口气招了30个实习生，亲自制定培训计划。新闻这个行当门槛并不高，做到及格不难，聪明的人训练一周半个月就能上手编片子。

　　一个月后，老记者造反还没出效果，新记者倒是大批出栏了。沈未央从中优选了10个实习生进入考察期，择优录用。这些新人年轻，干劲足，也都想留到台里当正式工。所以干起活来特别卖力，进步很快。

　　有几个不服的老记者负气辞职走了，但更多的人是接受了新制度，老老实实工作，毕竟都得养家糊口还房贷。

　　为这事沈未央没少挨骂，他看着文质彬彬，但手段辣态度硬。这事刚平息，他的新一轮改革又开始了。沈未央把几十个记者分成了5个组，选了3个老记者和2个表现突出但资历浅的新记者当组长。每条新闻打分，独家新闻和深入报道额外加分，每个组月底评选，总分前两名的组有重奖。

　　这样一来，无论是服他的还是不服他的人都顾不上反对了，整天忙于竞争。

　　逐渐地，文综部抵制沈未央的声音平息下去，业绩蹭蹭地涨。沈未央对于记者管得严，但奖励也重。这帮人干活时骂骂咧咧，但一拿到工资条都挺美。

　　沈未央上任第一年，文综部出了好几条优质新闻，在业内和社会上赢得良好反响。年底广电系统评奖，文综部还给台里挣了两个奖。

　　这样一来，原本冷眼旁观的上级领导也开始大力支持沈未央的工作，他的声望直逼文综部总编，而这个总编郭绯正是当初破格提拔沈未央当主编的伯乐。文综部主任即将退休，郭绯是呼声颇高的继任者人选。沈未央成绩做得越出色，她的筹码越多。所以无论对内对外，她都是沈未央最有力的后台。

　　后来郭绯顺利继任文综部主任，沈未央并没有升职成总编，他太年轻了，资历尚浅，台里空降了个总编过来。但是郭大主任对沈未央这个心腹信赖有加，很多任务甚至直接派给他。

　　此时的沈未央在文综部几乎是一手遮天，上有主任撑腰，下有荣誉傍身，记者摄像逐渐被他收服。两年后，再也没有人敢质疑他的制度。相反，适应了这个制度后大家都尝到甜头，形成良性循环。

　　方芳这个月工作量眼瞅着不能达标，按规定，下个月要去图文工作组剪新媒体短视频。这是全文综部最苦逼的组，不光每天要剪辑大量短视频，还得24小时待命。为了抢时效性，随时有新闻随时剪。熬完一个月脸色发青，两眼呆滞。男编辑走路摇摇欲坠，女编辑内分泌失调憋出胡茬儿。

　　袁北野心疼徒弟，本来暗戳戳地想着把自己的选题让一个给方芳，没想到刚才喊得太大声让沈未央听见了，这下想暗箱操作也不行了。

　　袁北野其实年纪也不大，刚大学毕业两年。他实习时跟的是沈未央，带完他沈未央就升主编了，所以袁北野一直号称自己是沈未央的关门大弟子。现在为了给自己的徒弟求个情，袁北野琢磨着要不然豁出这张脸不要了，跟师父撒娇卖个萌？

　　“老大...”袁北野刚冒出俩字，沈未央薄唇一启，冲他说了一句“闭嘴”。

　　“嗻。”袁北野爱莫能助地看着方芳。

　　“你今天这事儿，做得没错，但也不对。”沈未央瞥了方芳一眼，慢条斯理地说。

　　方芳懵了，“啊？”

　　“说你做得没错，是因为你发现了主办方评选流程有问题，而且第一时间挖掘下去了，这是一个新闻工作者应当具有的素质和责任。”

　　沈未央瘦长的手指在咖啡杯上轻轻弹了下，“说你不对，是你没有考虑到后果，所以丢了后面的选题。”

　　沈未央当主编后，事务繁多，很少再亲自提点新记者。袁北野回想起自己当初实习时，整天跟在沈未央屁股后面跑新闻。他好问，沈未央虽然话不多，但他每次问，沈未央都会耐心地给他讲解。

　　几年相处下来，以他对沈未央的了解，觉得这事儿应该有转圜的余地。

　　袁北野冲方芳抛了个眼色，故意说：“你师爷这是在给你传授功夫呢，仔细听着。”

　　方芳噗嗤笑出声，沈未央白了袁北野一眼，袁北野竖起两根手指在自己嘴上打了个叉。

　　沈未央接着说：“北野刚才说的没错，这条线你以后没法跑了，主办方不会再找你。”

　　方芳撅起嘴，不服气但也没办法。

　　沈未央忽然轻笑一声：“不过，既然已经得罪了他们，那就干脆得罪到底吧。”

　　方芳跟袁北野学的时间久了，除了新闻采访风格，脾气也越来越像，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主。一听沈未央这么说，俩人立刻兴奋了，“怎么得罪到底啊？”师徒俩异口同声地问。

　　沈未央不紧不慢地说：“慈善活动里一直就存在暗箱操作，这种随便找个人就说是慈善之星的现象很普遍，说白了都是背后有利益链。你既然开了这个口子，那就继续往下挖吧。另外，不要只盯着这一家公司，既然是潜规则，那就说明是行业现象，你要站在更高的角度去看待这个问题。还有，不能一杆子打翻一船的人。有些艺人是很认真地做慈善，甚至坚持了很多年。你要注意客观，避免误伤。”

　　“我去，这是要做大专题啊，没准还是独家调查。”袁北野聪明，一点就透，乐得差点蹦起来。

　　文综部考核记者的制度有明确的记分标准，一条大专题等于三条日常新闻，如果是独家调查则提高到五条日常新闻。

　　沈未央让方芳把慈善之星的选题从日常新闻改为大专题，如果成片审过播出，那方芳的工作量肯定达标了。

　　“满脑子就是工作量，你这点出息怎么带徒弟？”沈未央嗤了一声，把咖啡杯放一边，打开电脑，轻启薄唇，“跪安吧。”

　　袁北野拉着方芳出了办公室。临出门时，沈未央抬头看了他一眼。袁北野心领神会地比了个ok。

　　袁北野把方芳带到个没人的地方，刚才沈未央话没有说尽，袁北野得接着把他没点明的意思给点明了。有些话师父私下里教徒弟是可以的，领导明着教下属就不行了。

　　“你之前处理问题有点莽撞，把这条线给丢了。所以你挖这个专题的时候要多留个心眼，有些公司不能点名，只说现象就好，明白吗？要不然你做一条片子，断一条线，以后新闻这碗饭你是吃不了啦。”

　　方芳拼命点头，“放心师父，我聪明着呢，绝对吸取教训。”

　　“聪明个P，也不知道是谁刚才哭天抹泪的。”袁北野眼珠一转，又说，“你去给老大点杯星爸爸外卖，香草拿铁大杯半塘，他其实不咋喜欢喝咱台里的咖啡。”

　　“好嘞！”方芳欢天喜地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