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世主和坏文明》柑橘鹆

37、第 37 章

　　按照和奥尔加玛丽的约定，伊阿宋第二天早上准时醒来。

　　说实话，在这个记忆混乱成蛋花汤的世界里，没有「第二天」的概念。他醒来看到一墙的便签纸，花费近一个钟头，他重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于是他登上联络室，那里奥尔加玛丽正在等待着他。

　　伊阿宋对着屏幕发了一会儿呆。

　　奥尔加玛丽的头像闪来闪去，“东西准备好了吗？”

　　“不知道。”伊阿宋说，“这取决于之前的我有没有做好准备。”

　　“如果没有，今天你就替他背锅。”奥尔加玛丽很平静。

　　“那是过去的我，我不认识他，我甚至不必记得他。”伊阿宋伸手去拿记忆消除药剂。

　　药剂被一包包分好装在白色塑料袋里，一堆堆白色塑料袋又被装在不同的黑色大塑料袋里。一坨坨袋子在地上堆成一座小山。伊阿宋看着它们，难以想象自己会在某一天，一个人悄悄躲在房间里，蹲在地上一份份称重分药剂。

　　“全是口服药剂。”他说，“我没找到注射和喷雾型。”

　　“口服药剂才对。”奥尔加玛丽接过紫苑递来的记忆消除指南，一边扫视一边说，“喷雾时效太短，注射副作用太大，只有口服满足所有要求……尽管口服药剂也可能造成人永久性昏迷。”

　　“那不是植物人吗？！”伊阿宋忍不住说道。

　　“所以按照规章，所有的记忆消除都需要有专业人员在旁监督，并且所有使用必须获得伦理委员会的最终许可。”奥尔加玛丽说，“我们现在这种行为是会被基金会抓走吃牢饭的。”

　　“伦理委员会……”伊阿宋小声嘀咕，“如果罗曼现在能给我们授权倒好了。”

　　“特殊情况特殊对待。紧急情况下，所有规章制度都是狗屎。”奥尔加玛丽把记忆消除指南扔在一边。“放心吧，基金会不但不会把我们降为D级人员，还会给我们发勋章，感谢我们做出的卓越贡献。”

　　“我不要勋章，我要money，我要去海边度假！”

　　“如果你能把这玩意解决，别说度假，你要达芬奇喂你吃饭都行。”

　　“满破了。”伊阿宋秒答，“我现在一个能打十个。”

　　然后伊阿宋继续说着白烂话，奥尔加玛丽十句里面回一句，但这无所谓。他的白烂话是说给自己听的，说的越多，焦虑越少。逻辑就是说话会占用大脑思考空间，于是内存爆满的大脑就没功夫焦虑了。

　　现在是早餐时间，他先去食堂和厨房踩点，等到中午，他就给全船人下药。

　　这计划真是糙到没眼看，奥尔加玛丽问如果有人没吃午饭怎么办？伊阿宋深思熟虑半晌：暴力灌药吧。

　　他义正严辞：毕竟我是英灵，要发挥自己能打的长处，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扬长避短。

　　奥尔加玛丽说行是行，你别被拖出去暴打就行。

　　.
　　.

　　伊阿宋走进食堂，空气里飘着燕麦的香气。藤丸立香捧着一杯牛奶站在窗边，听到他的脚步声回头看他。窗户切割了晨色，阳光斜斜洒下来，她的发丝亮着融融的光。

　　“你是谁？”她问道。

　　伊阿宋心中一惊，“你不认识我？”

　　这逆模因是不是越发离谱？以前顶多忘掉中午吃了啥，昨天谁做了什么糗事，现在直接上升到整个人都不记得？

　　藤丸立香捏起拳头重重地捶在他胸口，虽然力度在他看来和按摩一个级别。

　　“你还好意思说！”她鼓起脸，“你这家伙每天吃喝玩乐，连个人影都见不到！！我都快忘了船上还有你这号人！”

　　只是在埋汰他啊……伊阿宋长舒一口气。

　　桌子那边达芬奇对立香喊道，“哎！别打扰我们赌王养精蓄锐！”

　　“赌王？”吉尔伽美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家伙昨天可是赢了5千多刀！”罗曼吃瓜，“昨晚隔老远我都能听到穆尼尔他们的哀嚎声。”

　　迦尔纳想起这位哥们的老千行径，欲言又止的看了伊阿宋一眼，顾及同僚情分，没有开口。

　　“切。”吉尔伽美什鄙视之，这种级别在他眼里都不配用‘赌’这个字，“那是本王还没出手。”

　　“王最厉害最厉害。”立香超级敷衍，拉着伊阿宋坐下。

　　“你们有所不知。”伊阿宋很得瑟，“我才使出我百分之……零点一的实力。”他翘起小拇指，“如果我使出全力，后果……你们不会想知道。”

　　“哦？”

　　“血流成河！”

　　“得了吧你。”达芬奇把筷子塞他手里，“吃都堵不住你嘴。”

　　罗曼酸溜溜道，“我们个个忙到快过劳死！不像某人，还能悠哉悠哉玩游戏。”

　　“小同志，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伊阿宋语重心长，“眼界狭隘，格局小了。”

　　“又要血流成河了吗？”立香啃着玉米，含糊不清道。

　　阿周那忍不住笑出声。

　　“哎哎哎！”伊阿宋努力为自己正名，“我哪里有在游手好闲！虽然我每天早上十一点起床，醒来就去甲板打德扑，动不动叫立香给我送午饭，没有牛排我不吃，路过会议室会偷吃罗曼的草莓蛋糕，睡前再来杯迦尔纳泡好的红茶……但这些都不重要！！”

　　“原来我蛋糕是你吃的？！”罗曼直接逮捕。

　　伊阿宋大掌一挥，“重点是我在做正事！说出来都怕你们吓到！我在拯救世界！！没有我，你们早就寄了百八十回！”

　　伊阿宋越想越心酸，劳模都没他这么勤快吧？醒来要读小山高的笔记，翻阅信息学书籍寻找解决办法，还要每天检查船上情况，有什么异常得替逆模因遮盖住，避免有更多人察觉到逆模因的蛛丝马迹。

　　逆模因真该给他发工资！

　　这些天他兢兢业业到他以为自己叫吉尔伽美什。
　　懂不懂伊阿宋大人的含金量啊！

　　达芬奇战术后仰，“啊对对对！”

　　“真该把你这段话录下来。”罗曼绷不住了。

　　“有自信是件好事。”迦尔纳对罗曼说，他认为自己在替伊阿宋说话。
　　虽然伊阿宋觉得这话不说也罢！

　　吉尔伽美什抬头，“你们吃完了吗？吃饭啊！”

　　“居然直接当作没听到吗？！”

　　阿周那默默递来一个包子，伊阿宋咬了一口，素馅的。可恶！他想吃肉馅啊！

　　“你们爱信不信！”他含含糊糊道。

　　他伊阿宋大人这一辈子都没出手过几次，平时有事船员抢在他之前就做掉了。让他出手知道有多难吗？现在这帮人还不知好歹，质疑船长大人的丰功伟绩！如果不是看在逆模因的份上，他要让每人写首万字诗歌颂扬伟大伊阿宋。

　　“那真是辛苦了呢。”伊阿宋听到有人小声说道。

　　这句话轻飘飘的，差点淹没在食堂的喧嚣里。

　　他很诧异，顺着声音看过去。

　　他和立香的眼睛正好对上——她冲他眨眨眼，歪着头甜甜地笑了。

　　不知为何，那笑容忽然就让他说不出话来。

　　他沉默半晌，抓抓脑袋，最后才粗声粗气道，“你也在笑我胡说八道吗？”

　　“眼睛。”她说。

　　“什么？”

　　“黑眼圈很重。”

　　伊阿宋下意识摸向眼袋。最近他睡眠质量很差。他是有这破习惯，事情惦记上就想个不停，翻来覆去也睡不着。

　　伊阿宋看着她，想说点吹自己牛逼的煽情话。可他努力很久，也做不到。

　　他就是个奇怪的傻逼。

　　没人信他时，他能巴拉巴拉说上几个小时不带停。可真当有人认认真真听他说话，那双眼睛望过来时，他突然就不想说了，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被轻轻地碰了一下。

　　轻飘飘地，像那天他拔出剑替立香挡下攻击时，她头发滑过手心里的触感。

　　“黑眼圈不是很正常吗？！我每晚都要研究德扑研究到凌晨四点！”他胡说八道，“你们知道当赌王有多不容易吗！！”

　　“还挺刻苦的。”吉尔伽美什说道。

　　“尽量早点睡吧。”立香看着他，“明天我们一起早起。”

　　“今天还不够早吗？”

　　“不够。”

　　“起那么早要干什么？”

　　“明天早上，一起去看日出吧！在甲板上看特别美，海风吹的人暖暖的。”立香看着他的眼睛，“大家一起去吧。”

　　.
　　.

　　伊阿宋回到房间，连上耳麦。

　　“一切正常？”奥尔加玛丽道。

　　“啊。”

　　他在椅子上坐下来，望着那堆小山高的药剂发呆。
　　“你说，我们要把记忆消除到什么程度？”他问，“昨天？前天？知道站点61之前？还是更早？”

　　“昨天不是确定过了吗？”奥尔加玛丽说，“你忘了吗？”

　　“我们就消除到刚离开圣地亚哥那会儿吧。”他舔舔嘴唇。

　　“你什么意思？”奥尔加玛丽顿了一下，声音骤热冷涩起来，“我们不是商量好要把记忆清空到最初那天——藤丸立香刚来到站点147，才召唤出你们那天。”

　　“我只是觉得，那会不会太早。”

　　“你不知道逆模因将站点61信息污染到了什么地步。所以，最稳妥的做法就是把所有关于61的信息清光，包括达芬奇在147期间知道的有关61的事情。”奥尔加玛丽淡淡道。

　　“如果可以，我甚至希望你把记忆消除到英灵座收容之前，但不行……因为解释不了你们的存在。”

　　“真是谨慎。”

　　“应该的。”她说，“口服型药剂做不到精准消除，会有大约三天的记忆偏差，该忘的还是会忘。”

　　伊阿宋没说话。他在椅子上转了几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长长地吐出来。

　　“被消除的记忆还能找回来吗？”

　　“不可能。药剂会在生理上永久改变海马体。”奥尔加玛丽直接道，“再说，如果还能找回来，基金会承担的风险就太大了。”

　　“这质量这售后真是行业前茅，为你们赞一个！希望所有人向基金会学习！杜绝假冒伪劣产品！”他说，“但我还需要点时间。”

　　“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伊阿宋没有正面回答。

　　他看着外面明媚到要失去地心引力的天气，低声说道，“你知道吗，立香喊我们明天一起去看日出。她说海上的日出特别漂亮，吹着海风特别舒服，朝霞出来的时候阳光会照的整片天空闪闪发光……”

　　“你想和她一起去看日出？”奥尔加玛丽疑惑道，“所以你犹豫了？”

　　“不，我对日出不感兴趣。”他说，“我这辈子在船上看过的日出多到再给我十只手都数不过来。其实这点对阿周那他们也一样，大家活了这么多年，看过的日出日落不知有多少，谁会对在一个小小甲板上吹海风看日出感兴趣……”

　　“吉尔伽美什估计会想，老子都是在宫殿顶上看日出的，下面臣民跪成一片给他磕头；迦尔纳估计会想，太阳神是我爸，吼一嗓子日出就有了……”

　　伊阿宋一边说，一边笑了起来。

　　“那你们？”奥尔加玛丽彻底迷糊了。

　　“但立香是个笨小孩啊，她看到漂亮的东西，就会小心翼翼收起来，想着要给所有人看…… 可是英灵缺这些东西吗？从来都不缺。她意识不到，她只会傻傻地伸出手，把珍藏的东西送给你们，因为她喜欢大家，她想让大家都开心起来。”

　　“但是啊，所有一切美好的，珍贵的，都会随着药剂遗忘。”

　　他想起那天晚上，夜空开着漂亮的花，他们在小意大利城一起吃烤肉。他不想干活，只想偷吃，于是立香一边叹气一边给他烤肉，火焰烧的很旺，她看过来时，眼睛里流光溢彩；还有在圣地亚哥玩命逃跑的那一天，他拉着立香的手在大街上狂奔，她说她真的跑不动了，他回头看到她被熏的黑乎乎的脸和头发。他指着她哈哈大笑，结果被一旁的达芬奇正义制裁……

　　“记忆遗忘后，所有这些都会被清空……你上前跟她说hello，她只会想你这变态大叔谁啊，离我远点。她会和别人一起看日出，会把舍不得的糖果分给其他人，也不会分给你…… 她根本不认识你，你对她来说是陌生人啊。”

　　“那些过去一起同生共死，一起为小女孩流泪，一起说罗曼笑话的立香，迦尔纳，达芬奇还有其他人……全部都死掉了啊。”

　　“但你们还可以创造新的回忆。”奥尔加玛丽轻声说，“还可以再建立新的羁绊。”

　　“但是新的我们会相处的愉快吗？还会有这么好的感情吗？还会一起经历这些事情吗……我不知道，也许会，也许不会。就像如果换一种情景让我和赫拉克勒斯相识，他肯定会觉得我是个不可救药的傻逼吧…… ”

　　伊阿宋沉默了一瞬，过去的浮光掠影从眼前散去。
　　他问道，“那你呢？”

　　“我？”奥尔加玛丽没想到他会问自己。

　　“总有一天我会记不住如何与你联系。在我服下记忆消除药剂之后，我连你这个人的存在都会彻底遗忘。那时候你们要怎么办？”

　　“我们将守望你们。”

　　“怎么守望？”

　　奥尔加玛丽迟疑着没有开口。

　　伊阿宋看出她的犹豫，“没什么不能说的吧？”他故作轻松道，“反正之后我都是要忘的，就当满足下我现在的好奇心咯。”

　　“若真有那一天，我们会等待，即使失去所有记忆，忘掉基金会，忘掉你们，甚至连如何走路的肌肉记忆都被遗忘，我们也会一直守望在这里。而如果我们最后没有等到你们，又或者发现逆模因重新降临……”

　　“你们会怎么做？”

　　“我们会引爆「逆模因核武器」。这是基金会对逆模因的终极武器，没人知道它是怎么研发的，什么时候研发的，以及为什么会在站点61……大概因为知道的人已经全部牺牲在和逆模因的战争里了。”

　　“但是「核武器」一旦被引爆，它会从概念上抹去站点61所有人。以防万一，我们还会抹去旧金山，甚至整个西海岸——没错，对付逆模因的终极武器本身就是一个逆模因——它降临在哪里，我们就为你们抹去哪里。”

　　奥尔加玛丽低声道，“这和杀死所有感染者，病毒就不会传播一样，只要所有人都遗忘，「逆模因」就不会扩散。”

　　“概念上的消除吗？听起来真难以想象……”

　　“没有人知道概念上消失，但物理实质还存在的人会是什么样：也许是具行尸走肉，也许像单细胞一样苟延残喘，也许是真正宇宙意义上，原子意义上的消散，它是概念意义上的黑洞，是理念上的虚无。”

　　“你都不会害怕的吗？”

　　“当然会，我是基金会成员，不是缺少感情的机器人。可是…… ”

　　奥尔加玛丽抬起头，她看到在桌前忙碌着的紫苑和戈尔德鲁夫，她已经记不起和这俩人一起度过的任何时光了，也记不起为什么她会潜意识里感觉他们亲切，就像她也不知道那个夏天父亲牵着她走过森林时，到底和她说了什么。

　　“如果说你们是人类最后的船员，我们就是最后的灯塔。灯塔怎么可以害怕跑路呢，这是职责问题，我们必须坚守在这里……”

　　“但在最后一刻，我们想任性一次。”

　　“你的意思是？”

　　“我们都曾把记忆上传到61的数据库里，但从未下载回来过，因为那里包含着太多被逆模因污染的消息……不过，在引爆「逆模因核武器」的最后一刻，我们会加载回所有记忆。”

　　“不怕一次性接受太多逆模因信息直接崩溃吗？”

　　“反正都要死。”她耸耸肩。

　　“如果必须要死，我希望可以带着对所有人的爱死去……想到这一点，也就没那么怕了。”

　　“真好。”

　　这让伊阿宋想起阿波罗那个可怜孩子俄耳甫斯，他老婆倒霉地死掉了，所以他到地狱去救她，哈迪斯说你不回头就能带她走，可他还是回头了。

　　每当说起这个，大家都拍着大腿说，哎呀回头了好可惜，没能把老婆救出来。

　　但伊阿宋却觉得，这家伙怎么敢跑到地狱去的？他都不害怕的吗？要是哈迪斯一个心情不好，他不就得在冥府里给哈迪斯端茶倒水当一辈子跑腿了吗？累成狗之余，还得天天看他老婆做苦力。

　　这不是往虎口里闯吗？

　　但后来他明白了。

　　爱和情感永远是挑战死亡最有利的武器，所以俄耳甫斯不怕，奥尔加玛丽也不怕。

　　真讽刺啊，承载着爱和情感的记忆却那么脆弱……别说逆模因，基金会的消除药剂都可以随随便便抹除干净。

　　靠这种脆弱的东西维系自己，但又会为它们战斗至死，这不是明晃晃的靶子吗？人类能再更垃圾点吗？进化时就别把弱点这么直白白写在脸上好吗？

　　但是……

　　“正是因为会为这种东西战斗至死，所以才叫人类啊。”他说，“人类不傻就不是人类—— 那叫神明。”

　　他把药剂全部塞回柜子里。

　　“我改变主意了。”

　　“你想把计划拖到明天看完日出再开始吗？”奥尔加玛丽问道，“我可以的。”

　　“不，我要废除整个计划。”

　　“什么？！”奥尔加玛丽震惊道，“那你……？”

　　“我要杀了逆模因，让它把所有人的记忆给我还回来！”他冷冷道。

　　“如果就这么遗忘掉，那个过去里的笨蛋立香，那个死在回忆里的小女孩，还有很多到死都不知道爱过谁，谁爱过他们的人，不是太可怜了吗……这么说真煽情，简直不敢相信这是我会说出来的话，你要笑随便你笑。”

　　伊阿宋站起来，他回想着开始模糊的立香的脸，回想着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模糊的阿耳戈号，俄耳甫斯，赫拉克勒斯……还有很多牺牲死在这一路上的人。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大声说道，“所以，我绝对不会就这么放过它！”

　　“绝对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