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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章五. 白色净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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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五. 白色净火
“舅舅,您真的认为我可以胜任这份工作吗?”她抿抿嘴唇,有些踌躇。
“嘉音,你的表达能力和直觉都是一流的,而且天生精明敏锐。我当年坚持资助你去伦敦政经留学,就是早看出你是个好苗子,很有前途。给自己多一点信心,你没有问题的。”
“嗯......”她点了点头,还是有些为难。
“唉......嘉音啊,你妈妈当初因为你爸爸的公职放弃了从商,只能一辈子困于讲台上,教孩子们唱歌......说实话,我是真的不甘心。你可不能再浪费了你这一身本领啊......”
“可是......我觉得爸妈的职业其实也挺好的......”她小心翼翼地说。
“好是好,但你可以更好!你一定会更好!”
四年后,巴黎塞纳河左岸。
咖啡微微苦涩的醇厚香味弥漫在清澈黄昏中,刚刚点亮的橙色灯火下,思考宇宙的哲学家和急笔素描的艺术生都已伴着塞纳河安静的波光,各自进入状态。左岸总是文艺和沉静的,任何人在这里都可以被理解,被包容。
这里没有右岸蓝金色的竞争和骄傲、理性和强硬,在这里的是一段经久不衰的、雅致静谧的浓绿色与咖啡色互相映衬的传说......
书、电影、诗歌、绘画都在左岸飘逸着属于自己的馨香,古典而安闲。
有时,这里似乎安静到能听见那些年轻的思想家胸怀中洋溢的激情和那些多情的诗人寄往远方的忧郁吟唱......
我与她走出莎士比亚书店,拐入旁边的小巷子里,随便挑了一家小餐馆坐下。
店里似乎人手不够,服务生并无暇顾及我们。
我把自己舒适地安顿在木头折叠椅中,将书放在脚边,望着旁边的行人,漫无目的地在路过的法国姑娘们的围巾上寻找着令人心动的艺术设计......
她看着我,问:“砂,你当初为什么要选择商业呢?”
我答道:“你也知道,我的父母都在银行工作,所以我学金融是一件比较自然的事......后来,碰巧遇上了我们公司的前任总裁。他看中了我的分析领导能力和艺术审美情趣,就想培养我做接班人,我接受了。”
她又接着说:“......但是你并不喜欢这份工作......”
我看了她一眼,点点头:“是,确实不喜欢。”
她撇撇嘴,说:“我也不喜欢我的工作,但是,我没的选......”
我闭上眼,仰着头,靠在椅背上放松地呼吸着掺杂着食物香味的空气,缓缓说道:“人和他所专注的事业是有缘分的......缘分在呢,就安心干;缘分尽了呢,就走。我倒是不担心,因为我觉得我跟商业没有那么深的缘分......”
说完,我对着深蓝色的天空做了个大大的微笑。
“我要是能够像你一样超脱,该有多好......”她带着深深的愁绪说。
我坐正了,向前探身,看着对面的她笑意盈盈地说:“这世界上就没有什么超脱可言,你看那‘出淤泥而不染’荷花,亭亭出水,清荣孑立,它靠的什么?你去问问它什么叫超脱,它定会摇你一脸露水,给你满花的不知所云......真正超脱的,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超脱。你就是给自己的限制太多了,嘉音。你放松......要想要自由,首先不能把自己想成囚犯。而且,我,明显不是一个超脱的人......哈哈哈!”
那年我们回国之后不久,她就介绍我跟金闻认识了。
然后渐渐地,她不再联系我,开始疏远我。好像心里就只剩下业绩,整天泡在公司里,连家也不回。
我每次忍不住找她,她都借口推脱,说工作忙......
我怕她长此以往身体熬不住,给她送药膳,关心她,可她每次都拒绝了,连饭盒都没有碰过。除了公事上我总是尽量找人帮衬她,我们几乎就再没有过什么交集。
我和金闻倒是关系越来越近,成了很好的朋友。
他是秀瓷母亲当年大学同学的儿子。
金闻极爱读书又非常聪慧,是南京大学最年轻的历史学教授,兼职考古发掘和古文献研究。作为朋友,他也非常体贴......但是在心底里,我很清楚——我能接受金闻完全是因为这个人是她介绍的......
与金闻相识两年后,我便离开了公司。
又过了一年,我与金闻在维也纳多瑙河畔成婚,此时距离我与水秀瓷初次相遇已经过去了十三年......
我们是晚上办的婚礼。
宾客散尽后,我将金闻支走,独自一人看着水面曳曳荡荡的浮光,哭了——她没有来,因为“太忙了”......
我趁着没人在,打电话给她。电话一接通,她就先向我道歉,并祝我与正正新婚快乐。
她说她特别开心,她当时介绍我们认识的时候就知道我和他一定会在一起的,既然她不能陪我,就换一个更合适的,能够与我“纵情山水”的人来陪伴我......
我问她,这一生有什么打算,她说,她只想好好工作,不嫁人了......我哭得心都扯碎了——因为她紧接着又对我说:“我不嫁,因为我只爱一个人,我只爱你。你一定要幸福......不许哭。有空的话,要记得给我寄你画的画,你答应过我的......”
从那一刻,我开始明白,她的疏远深藏着眷恋。
五年前,我和她一起到杭州旅游。
坐船游过西湖,我们在一条柳荫小巷找到一家小茶馆,她说要请我喝龙井,我欣然同意。
龙井茶如果炒制得好,会特别甜香,还带着些许的奶油味。我迫不及待地给她斟了一杯,递到她面前。
她幸福地接过紫砂杯,抿了一口,看着我问道:“雅檀,你说如果有一天我不能陪你游山玩水了怎么办?”
我不知她何来此一问,于是调侃道:“担心什么?平常你可是比我开朗多了,怎么?见过了断桥,整个人就变得多愁善感了?”
“我是说万一呢?”她不肯善罢甘休。
“那我就用笔把我看到的景都画下来,寄给你看,让你一直想着我。”我故意板着脸,一本正经地答道。
“答应好了,不许骗我!”她伸着根手指,指着我说。
我忍俊不禁,笑出了声,将她的手指卷回,握着她的手说:“我可不敢骗你......”
也许她是早就已经把我当成了她生命中唯一的希望。
而那年巴黎小餐馆外的对话让她彻底想明白了,面对了事实——她这辈子永远都逃脱不了了,因为于她而言,那位支付她的教育,助她成才的舅舅对于她有着绝对的约束力。
她下定决心,绝对不能让自己拖累我。因为我承载着我们所共同渴望的一切,我有机会去做自己的决定,去实现我们共同的的理想,去活出一个圆满的人生。
她要尽一切可能去成全我的一生,同时斩断我的后顾之忧——
所以她才会介绍金闻给我,会冷落我,会无数个夜晚不回家通宵在公司工作,把自己的精力熬尽了,泪水熬干了......
她不能去想我,不能去找我,不能再接受我......
这一切却都是因为,她心里从来都只有我。
她想要我放开了,活出自己的光彩,她也知道有一天,我一定会离开商圈,自由地沉浸山水,泼墨挥洒。她也一定会成全我,让我走得安心,没有顾虑......
可是她还是没有想到我真的会那么快地离开她,并且走的时候竟然都没有提前通知她——她根本就没有准备好,她不可能准备好......她舍不得我,追上我,想让我再多陪陪她,哪怕多一个月,一星期,一天......但是,我还是带着对她的误解,离开了。
我结婚之后,她依旧假装很快乐地在工作,其实是已经彻底失去了所有坚持下去的念想,开启了自杀模式,丝毫不顾及健康地疯狂工作。
她创造了令人震惊的业绩,也在短短七年时间内把自己的身体彻底累垮,到了无药可医的地步。
当她的精力已经不足以支持她继续工作下去的时候,她将自己放逐到加拿大北部冰天雪地,和鱼鸥作伴,度过剩余的时光。
而我竟一直都被蒙在鼓里,直到她去世的前一个月......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我发现得还是太晚了。
她爱我,爱得彻骨而决绝。
她知道我会怨她,但是她早已将最好的自己全部献给了我,她不后悔;
她知道我会反对她这么做,所以她必须让自己被误解,她必须这样做;
她也知道我终有一天会看明白,但是她相信我会原谅她,并会替她好好活下去,活得恣意而无悔......
嘉音将自己燃烧殆尽,成全了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