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尘》昕微清韵

4、章四. 不闻香

　　章四. 不闻香

　　世界上最为古老的书画用墨，是松烟墨。
　　死去的百年老松，连枯木带松油，浴火化烟、绵延沉淀、冷集收敛所凝聚荟萃成的，细腻而拙重、玲珑而深沉的墨，最是佳品。

　　松烟化墨，墨生书卷，永世流传——玲珑多变的墨色背后，是一颗颗不甘寂寞的心；而凡是能有幸与松烟古墨长相伴的书案和纸砚，也必定会承载着几分，久经心火淬炼的痴妄执念......
　　当一样东西被主流抛弃，却仍被铭记，它便成为了一 种证据——它证明这个世界与时空和时势同样辽阔和强大的是人的精神与灵魂——懂得坚守的人，即使被困于方寸，孤立无援，也能绽放出不可磨灭的光芒。

　　然而，我并不是一个有执念的人。一直以来，我倒觉得自己更像是那古旧的浓墨——等待着有一天能够被人发现，能够被理解、被释放......

　　秀瓷，是我一直以来想要等的，那个人。

　　或许在外人看来，我是天生的领导者，而她是那个柔软的孩子——爱撒娇，爱胡闹，爱耍小心思......曾经甚至有一度，我也是如此认为的。
　　但事实上，她的精神力量是远远胜过我的。

　　秀瓷在我不知不觉中为我设下了一个“局”——而这个“局”的尽头就是生离死别。
　　她早就料定了一切。并且从一开始，她就没有给我留下任何破解的余地。
　　这其实根本不算是一场对弈之局，而可以说是一次彻头彻尾的“暗算”——因为我爱她，所以就注定了会被她“算进去”。
　　有的时候，拥有一个能完全读懂自己的知己，会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但我从来就没有资格评判她，因为我们从某种意义上都是幸运却又可悲的人——同样拥有着天赐的清玲心肠和艳烈灵魂，但却从来都学不会正视自己真正的样子。

　　纵使是面对自己的灵感和天赋，也不能够做到自我接受......

　　儿时父母请人教我学书法，我学了没多久就因为找不着想要的感觉，自己半途而废了。
　　我这个人就是这样的——若是没心情、没感觉，任人怎么教也教不出个模样来......
　　可是我就是天生与纸有缘。
　　仿佛天生血液中就带着墨一样，我有着自己对于书法的领悟能力和创新思维。
　　虽然没人带着，但我的书法却是越来越好。

　　每当写字的时候，仿佛自己就化作了墨，浸入纸张——我写的每一个字都很慎重，因为落墨成字就好像是初遇的誓约——一相逢，便注定了同根同命，余生相拥。
　　我是真心爱书法，有天生的灵气感应。就像我说的，我觉得自己就是墨。
　　然而，我却与自己的灵气、与墨，有着一层不可见的隔阂。
　　都说香味是情感最直接的表达，可在我这么多年与墨相伴的岁月里，我却从来体会不到别人所说的“墨香”，甚至有一种心底里的拒绝。
　　我不接受墨的“香”味，就像我从来都对自己的才华持有保留和回避的态度一样，我不愿正视自己真实的样子。

　　有一段时间，我很痴迷唐代的历史，读了很多关于唐朝经济政治、民俗文化的书，也读遍了唐代著名诗人的诗词，甚至包括历代皇帝所作的诗词——有一天，看到唐睿宗李旦曾在《戏题画》中写道：“唤出眼，何用苦深藏。缩却鼻，何畏不闻香。”
　　我当时竟忍不住有些想哭，李旦当年写《戏题画》时具体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我不敢确定，但这一个“不闻香”，以一种讽刺的巧合刺中了千百年后的我——戏题画，何曾戏，无非有心己不知。

　　“不闻香”，因为不能面对自己，因为命运的驱使让人没有资格沉溺。

　　我自幼就谨小慎微地走着父母安排的路，好不容易长大成才后，受人赏识，有机会接手了属于自己的“商业帝国”。
　　我抵触着自己的内心的渴望，折断了自己的锋芒，一直试图忽略和拒绝关于自己的一切——因为没有人在乎我是不是自己本来的样子，那我又有什么理由去在乎呢——只要能做成事就是有用。有用，就够了。

　　于是，我就成为了一块“不闻墨香”的“墨”，痛苦而寂寞地看着自己成为“旁人眼中”的“金子”......
　　直到与她相知。

　　我曾问她：“很多人都说‘浮生若梦’，你怎么看？”
　　她说：“我觉得不对。梦，是属于自己的；生，从来都不只是属于自己的。”
　　我明白，她也是同样的身不由己......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要对此表现出乐观的态度，
　　于是说：“但我觉得，其实‘生’中的众人不过都是入‘梦’之人罢了，说到底，还是要看自己的意愿，不是吗？”

　　“真的吗？”她似是在寻找一个不存在的答案，又像是在试图否定一个已经知道的答案：“真的可以是自己的意愿吗......”
　　我想把她从惆怅中拽出来：“嘉音，你太单纯了，就像一张纸一样......”
　　她看着我，笑了，说：“人人都觉得我伶牙俐齿，杀伐果决，敢闯敢拼，绝不好惹，其实啊，我就是一把令人畏惧的武器，有人用，便放光彩；无人用，便一文不值。真实的我，就像一张纸，单薄无味。还是你看得透彻。”

　　我听了一阵心疼，赶忙说：“非也，非也。岂曰无味？纸的香味，是一种安静的香味——干净而温柔。它载得下所有的情思，留得住所有的美好，又怎能说是单薄？”
　　她听了很感动，眼眶红红的，但是又不愿表现出来，故作玩笑地说：“你何时闻到纸有什么‘香味‘了？除了化学香精，就没有什么香味......”

　　我听了突然一愣——并非我故意哄她，我真的觉得纸是有香味的，是一种淡淡的自然香。
　　我这才意识到，原来有时人在回避自己的时候，是不自知的。
　　就像她此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患了“不闻香”的“病”，正在拒绝欣赏自己本真的美好......
　　我对她说：“我当然闻得到，因为我虽然‘不闻香’，但是，能闻到你的香。”
　　她有些疑惑。
　　我便笑着解释道：“我看不到真实的自己有多美好，但是我能看到你所深藏的本真的美好。”
　　她听了咬咬嘴唇，会意一笑，然后把我紧紧地抱住......

　　离开生意场归隐后，我整理着与她曾经的点点滴滴，日复一日地在脑海中重复着过往的片段，才慢慢明白——我点通了她的心，为她挑明了很多她习惯性忽略的事，让她看懂了自己，同时也彻底读懂了我，却也自己为自己铺就了入“局”的路。

　　她正是利用这一份理解把我从头到脚算了进去......
　　可惜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后，一切都已经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