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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无根水 ...
公良珂接过茶壶后没有往院中去,反倒是带着江瑜进到了屋子的更里边。
张施一早就去了将军府,过了数个时辰才跟着回来。他与葛雁行一样,也是半口水都没喝,嗓子里跟放了把火似的,正呼呼地冒烟。
此时见公良珂又返回屋内,他有些急了,冲身旁白发的老太监半开玩笑道:“李琢公公,瞧,咱们国师大人一副仙人气度,做什么都不徐不疾的。”
意思是嫌公良珂磨叽。
公良珂脚步未停,装作没听出他的话里有话,在心里默念着《莫生气》。
“李琢公公,方才国师大人是说何时授课?小的已忘了。小的人微言轻,所说的话无足轻重,可您应当催一催的。”张施仍旧在说,也不怕惹烦旁人。
在场几人都见识过张施的心计与难缠,对他并无好感,皆不愿理会他。
室内安静了好一会儿。
按年纪来看,李琢都能做张施的祖父了,可张施言语中毫无恭敬。
这两人都是老皇帝身边的亲信,自然有利益上的纷争。李琢年纪大了,还不知能伺候皇帝多久,再加上他性子好,所以张施从不肯将自己的阿谀奉承分给他一份。
更何况在昨日之前,两人都是正一品的总管公公。平起平坐的品阶哪会让张施自愿放低身份?
“张施公公稍安勿躁。”李琢并不恼,仍旧笑得满脸慈祥,“老奴认为,国师大人所做之事皆有他的道理。”
为了应和李琢的话,公良珂回身笑着向葛雁行拱手,“请将军跟从贫道一同前去。”
公良珂带着葛雁行绕过屏风,走到屋子北面的茶罂架旁。
他弯腰从架子最下方那层搬出一只大瓷罐,费了好大劲才站直。白瓷上绘有两颗兰草,细长的叶子仿若仙子的飘带。
因紧紧抱着罐身,公良珂的指尖压得微红,他那十根手指瘦且纤长,盖着栩栩如生的瓷画,比上头的兰叶不知要美上多少。
瓷罐大若磨盘,遮住了公良珂的腰。
“贫道教将军烹茶吧。”公良珂说着,将大瓷罐往葛雁行怀里推,显然已抱不住它。
葛雁行本想看他出糗,却鬼使神差地接了过去。
随后,公良珂拿起手边的小瓷瓶,指着木桌道:“将军请。”
葛雁行这下子可算是明白,自己就是来做苦力的。
江瑜很有眼力见地端起一旁的煮锅与木舀子,跟在公良珂身侧,与他耳语。
“这师徒俩在打什么鬼主意?”葛雁行心里犯起了嘀咕。
———
张施眼力不错,看出这瓷罐价值不菲,眼里瞬时放光。
他轻触一下,问道:“国师大人,这里面盛着何物?”
金贵的物件里想必是更金贵的宝贝。
“无根水。”公良珂一边答,一边用帕子拭去了罐身的薄灰。
“无根水?”张施又道,“小的见识短浅,从未听闻这世上有什么无根水。”
公良珂笑而不语,伸手打开大瓷罐,拿木质的水舀子盛了一勺,缓缓地倒入煮锅中。
“哗啦啦……”
清澈的水撞击着锅壁,游荡几圈后归于平静,躺在锅底安稳地等待后续。
张施向前探头,往锅中看了一眼,嘟嘟囔囔道:“这水看着毫无奇特之处,与从外头打来的水并无差别。”
葛雁行嫌张施聒噪,暼他一眼冷淡地开口,“自天上来。”
自天而来,不曾沾地,可不就是无根嘛。
得知这水的来历后,张施面露不屑,摆摆手说:“嘿!小的见识短,还寻思是什么琼浆玉液呢。国师大人把雨水喊得如此雅致,叫小的露了怯。”
他身旁的三位都是宁启国的高官,虽不至于万人之上,但对宫人来说,都是只得敬视的存在。
那白头的总管公公垂垂老矣,葛雁行这一落魄的护国将军已无实权。他张施对这两人没好气也就罢了,可公良珂是皇帝都要敬重三分的国师,他竟也出言讥讽,不再如昨日那般恭顺。
公良珂面色一冷,悄悄抬头看过去,盯着张施的那张小人嘴脸心想:“他是知道了什么吗?否则怎会做出如此大的转变?”
压下心中的疑虑,公良珂将视线重新放回煮锅中, “这不是普通的雨水,这是白露当天接来的。”
虽然知道自己的这番话好比是对牛弹琴,公良珂却还是进行了解释。他堂堂一国之师,须得有大的气量。
可张施的烦扰仍不休止,又要说些什么,“白露……”
葛雁行提前开口,截下张施的话头,“春季粉尘过多,夏季又满是沙砾,就数秋季白露时节的雨水最为适宜了。冬季的初雪也可以用来煮茶,不过大多是煮清茶为宜。”①
说完,他掀开手边的小瓷瓶,又道,“峨眉竹叶青。公良大人好品味!”
他今日话多得很。不当着老皇帝的面,他倒是没装作无知的文盲。
公良珂略有所思,沉默片刻歪头看向他,忿忿不平地想道:“自己是想授课的,可这位学生明明什么都懂,全然没有教的必要。”
不过细细想来,公良珂能够理解他的此言此举。
两人经过之前的种种已互生了不满,更不愿做什么师徒。所以葛雁行才觉得:因伪扮愚蠢被老皇帝怪罪,也好过与公良珂相处半月。
葛雁行在张施与李琢面前展现自己的学识,大概就是故意叫两人拿住他这把柄,等两人回去禀告圣上后,他便可离开这国师殿了。
公良珂轻轻一蹭鼻尖,虽然早就知道葛雁行不喜自己,可见他明晃晃地表现出对自己的厌嫌,总归还是觉得尴尬。
李琢不愿顺着葛雁行的计划走,站起来冲公良珂一拱手,睁眼说瞎话道:“大人好生厉害,仅借用烹茶就教与将军如此多的学问。圣上得知此事后,定会十分欣喜。”
说完,还未等公良珂与葛雁行做出反应,他就向后倒退几步,来到了门旁,又道:“二位大人留步,老奴回去伺候圣上。”
张施看看小跑远去的李琢,又看看并肩而立的公良珂与葛雁行,明白再呆下去是自讨没趣,也一拱手跟着走了。
事到如今,公良珂和葛雁行两人只好硬着头皮继续相处下去。
葛雁行脸色极差,显然对此不悦。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葛雁行做了片刻的斗争,终是笑着扭身面向公良珂,“请先生教导。”
“将军折煞贫道了。”公良珂悄悄咽了口唾沫,端出老师的架子来,指指木凳道,“将军请坐。”
葛雁行是变脸的一把好手,昨日还怼人怼个不停,此刻又顺从得像只绵羊。
公良珂借着舀水的空档用余光瞟向葛雁行,觉得这人若是不开口说话,并掩去一身杀伐之气后,还是挺可爱的。
———
公良珂向江瑜使了个眼色,坐到葛雁行的对面。
江瑜搬来火炉,放到两人身侧,随后使符点燃炉火,将锅放置于上。
“煮茶所用的水,要经过‘三沸’。可第三沸的水稍微有些老了,所以要在第二沸时就放入茶叶。”②公良珂说着,眼睛不离火炉,实则是不敢看葛雁行的双目。
葛雁行的瞳仁黑如曜石,眉眼间皆是在军营中养出的锐利。这是在京城养尊处优的其他名门之后所没有的。
身为反派,公良珂难免畏惧葛雁行的一身正气。
谁知葛雁行居然笑着歪头看他,问道:“那先生,该如何看水的‘三沸’呢?”语气乖巧得像吃了什么坏东西。
公良珂被噎住一样,半张着嘴,想说的话堵在喉头不上不下,看向葛雁行的眼神中深有探究。
这人……莫不是傻了?
江瑜照着公良珂悄悄教的,掐诀加大了火力。
橙黄色的焰苗“腾!”地一下从锅底溜出,忽忽地闪动。
约莫着过了半刻钟,炉中的水微微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冒出了一簇鱼眼一般大的气泡。
公良珂见了,对葛雁行说:“这就到了‘一沸’,此刻应往水中放入食盐,用来提升茶味。”③说完,他往水中放了半勺食盐,又拿过盛着茶的瓷瓶,一动不动地守着火炉,等待第二沸。
虽是春季,还未入暑,可此刻日头正盛,天气又燥又闷。房中这么一生火,热气便全都聚到了他们的身上。
葛雁行真不愧是做将军的人,汗浸湿了他的后背,他却还是一动不动。
反观江瑜,已经猴子般的坐不住了。
公良珂嘱咐过江瑜,煮水时要使劲儿加火,将炉子烧得越旺越好。
他想看看葛雁行的定力,从而做出针对接下来的剧情的对策。
根据书中所写,葛雁行将在几日后江璟主持的祭祖礼上出言顶撞皇帝。因江璟请呈皇家族谱时,未念葛雁行母亲的名字。
葛雁行这人忍耐力极强,却常常在与父母有关的事上乱了阵脚。
顶撞过后便是惩戒,葛雁行与江璟硬生生承受了两个时辰的火刑。江璟细皮嫩肉,差点儿被烤熟了。
念及此,公良珂不禁脑补江璟承受火烧烟燎的场景,心里难受得紧。
炉中的水像泉水涌动一般翻滚着,出现了一串大气泡。
公良珂把心思放回煮锅上,示意江瑜再加大火。
江瑜面色有异,抬手擦去聚于下巴的汗珠。他心中满是不情愿,却听话地再次掐诀念咒。
不过公良珂贴心地为江瑜施了道屏障,隔绝了烤人的盛焰。
生怕想出保小徒弟小命的法子前,就先折了大徒弟。
“这便是‘二沸’了,从锅中取出些水来。”公良珂说完,舀出一勺沸水倒进瓷碗,然后将竹叶青倒入翻滚着的水中。
葛雁行照旧坐得稳当,还有心闻闻飘出的茶香,他颇有孙猴儿在太上老君八卦炉中的那份恣意。
———
炉中的火已经灭了,屋里可算是有了春天该有的样子。清风从门外钻进来,转了几圈后,带着未消的焰气从对过的窗户溜出去。
因火是符化的,没有使用炭木,所以没留下燃灰,地上仍干净得很。
葛雁行长腿一伸,满脸享受地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小口。
他轻轻咂嘴,细尝其中的滋味,随后满足地叹道:“这茶慢慢品来,果然比酒要香!”
他倒是喝得爽快,公良珂的心却一点点地沉入深渊。
那火刑太叫人害怕,江璟决计是抗不过去的,该如何是好?
葛雁行皮糙肉厚,在火炉旁烤了大半天,肤色半分不变。可公良珂和江瑜却全身通红,还着凉了,清水鼻涕顺着鼻孔直往下淌。
“先生身体抱恙?”葛雁行笑道,大白牙明晃晃的。
他笑得灿烂如阳,与师徒二人反差极大。
“贫道无碍。”公良珂勉强笑笑,仿佛看到自己眼前这只绵羊变作了一只大灰狼。
公良珂与江瑜互相搀扶着站起来,他们与葛雁行这场毫无销烟的斗争,算是败得彻彻底底。
“贫道与小徒去准备午膳,将军稍候片刻。”公良珂脸上无光,灰溜溜地逃了。
过了许久,江瑜将一碟又一碟的素菜端上桌。
公良珂盛了满满一碗丸子,推到葛雁行手边,“将军请用,莫要见外。”
“多谢先生。”葛雁行拿起瓷勺,舀了一颗丸子放进嘴里,轻咬一下,丸子中的汤汁便溢了满口。
素丸子是白萝卜和豆腐做的,萝卜清甜焦脆,豆腐绵柔嫩滑,二者依次敲动葛雁行的舌头,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感知。
葛雁行吃完一颗丸子,觉得不过瘾,直接端起小瓷碗来,“呲溜呲溜”地连丸子带汤全倒进了嘴里。
———
“愚蠢!”
皇帝寝宫内,张施跪在地上抖若筛糠。
“你这奴才,只管自己嘴上痛快,却不顾朕的大业江山。”老皇帝摇头叹息,似是绝望透顶。
张施知道自己触犯了龙威,吓得五官纠在一起,冷汗不停地往外冒,衣衫已经湿透了。真龙之怒何其惊天,十个他加在一起都承不住。
老皇帝越说越来气,抬脚将张施踹翻,怒吼道:“你大不该去招惹公良珂!”
对老皇帝而言,他亲自奉公良珂为国师,就是信任之意。他人见了公良珂虽不至于磕头问安,但还是要礼让三分的。
就算公良珂包藏祸心,也应当由他亲自处决,旁人半个字都不能吭。
更何况,他还未探出公良珂的真正实力,并抱着长生的痴梦,靠公良珂制作的仙丹续命。
老皇帝身旁站了一个身披黑色斗篷、被银制面具遮住全脸的男人。这种打扮的人不是穷凶极恶,就是长相丑陋羞于见人。
“陛下息怒。张施公公对陛下的指使向来唯命是从,想必今日是一时冲动。”那男人缓缓开口道,声音又粗又哑,像是被喂了几斤炮仗。
老皇帝倒是很听这男人的话,怒瞪张施一眼,走回了书案旁,“张施,看在宗主为你开口求情的面子上,朕饶你一命。今后如若再犯,就自请一百杖吧。”
张施感恩戴德,拿额头重重磕地,而后踉踉跄跄地奔出门外。
将门掩上时,他偷暼那男人一眼,瞧见了斗篷上绣的三个大字:“朱玉宗”。
①②③:出自百度。
葛雁行:干饭人,干饭魂……(bushi)(划掉)
葛雁行:男盆友做菜好好次!
江瑜:不好意思,菜是我炒的,您那男盆友差点把他心爱的大徒弟变成烤乳z……烤厉害小朋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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