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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饥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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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娘正在外等候,她是齐钰奶妈,也是齐钰心腹,她一见齐钰出来,忙迎上来,接过齐钰手中箱子:“小主怎么今日出来这么晚。”
她一眼看到齐钰脖颈处的红痕,忍不住念叨着:“这是那贱蹄子打的?小主也太不小心了。她和她娘一样,惯会耍心机的,小主别着了她的道。”
姚娘一脸心疼,跟在齐钰身后:“小主还伤到哪里,我看小主行动不太爽利,是不是那贱蹄子踢到小主了。”
齐钰突然开口道:“姚娘,我无事。”
她那意思是不要再问,姚娘识相地噤声。
齐钰往莫忘苑处走去,那是她父母在世时的居所,如今齐钰独自一人居住。
齐钰踏进屋内,坐于桌边,随口吩咐道:“姚娘,南珠粉。”
姚娘知道齐钰要遮红痕,她一边打开柜子,一边又忍不住多嘴:“小主犯不着亲自去惩治那贱人,隔三差五派人打一段,她就老实了。”
齐钰端起茶杯,啜饮一口,并不言语。
姚娘揣摩着齐钰的意思,便又说道:“她要是个不怕打的,就饿她十天半个月的,饿得眼冒金星,还能不服软。”
齐钰目光虚虚地停在空中,不知在看向哪里,眼中全无人气,良久,她颔首:“那么,姚娘,你就安排下去,一天赏她顿鞭子,每隔三日将她拉至寒冰室关上一晚,不给她吃食,直到她愿意承认她是贱种。若是她一直死扛,那就等到她快死时再来找我。”
姚娘答应着,转身欲走,齐钰却又唤住她:“那续骨粉给她用上。”
姚娘脸色甚是难看:“小主,你可不要信那个小贱人,她这种人是惯会调三说四的。小主可不要心软,夫人因山素素而死,她爱你至深,甚至临死时都在埋怨自己,为何要抛你一个孤零零在这世上,可她更爱老爷,才久病不治。夫人遗愿便是让山素素血债血偿,那个贱人害死了老爷夫人,她的女儿就该来抵命。”
齐钰抬眸,眼睛活泛过来,却冰冷似妖,她沉声道:“姚娘,你这是在怀疑我吗?”
姚娘忙低下头:“卑奴不敢,只是怕那个小贱人厉害。”
“骨续了,才能再断。我父母亲的事情,我比你更要清楚明白,用不着提点。姚娘,我不喜被质疑,也不喜你自称卑奴,下次不要再犯。”
姚娘忙忙点头,却没有急着离开,她知道齐钰还有话吩咐。
齐钰对镜自照,微微侧身,露出雪白修长的脖颈,她看到一大片红肿,触目惊心。
那个疯子是有些蛮力在身上的,不然也不会干跑镖这一行当。
姚娘没有上前,她知道小主子不喜欢人近身,她只递过南珠粉盒,粉盒分为上下两层,上层取南珠表层,其粉嫣然,呈桃色,下层取南珠内里,纯白如雪,杂上淡微的粉色。姚娘揭过上层,才递过去。
齐钰轻挑慢抹,将大半盒南珠粉用个干净,才遮掩好那块红痕,但指痕处红印较深,如今抹了粉,像是雪底红梅,隐隐约约,红痕微露,变了个样子,也变了个味道。
竟像是情人的深吮,痕迹草草,凌乱不堪。
齐钰莫名烦躁起来,吩咐姚娘:“你去办事吧,还有,谁若是与她交谈半句,割舌,谁若是与她眼神交流,挖眼。”
姚娘没再敢吭声,不过她确实觉得棘手,小主子要将那贱人逼迫至绝境,使得她臣服,若是不瞧不看,不管不问,又怎能知道她是否处于强弩之末。
姚娘还是很快安排下去,挑了木兰、春月、香舞、梅婉四人,她们做事知道分寸,也时常跟随小主左右,行此秘密事,小主也是信得过的。
转眼四日已过,齐钰处理门中事毕,去了莫失轩,这是她的书房,也曾是她父亲的。
齐门所在之地是戴云山齐平山庄,山庄主要分为前门和后坊,前门是门徒所居,门主亦可在此处理各项事务,后坊主要是门主及其家人的私人处所。本来后坊连山占水,规模惊人,齐钰正式接管齐门之后,大大缩减后坊规模,并且建得更加私密,在其四周挖了一道深水渠,与外界隔离,并不许闲杂人等进出。
而莫失轩和莫忘苑,是齐门后坊两座主要的院落,这名字是齐钰她娘起的,莫失莫忘,自然指的是夫妻恩爱。
这句莫失莫忘,现在对齐钰来说有更新更深的意义,意味着血海深仇,永世不忘,正因此,她才唯独保留这两处原址。
齐钰也没有忘记那个在暗室的疯子,她吩咐道:“姚娘,你把那四人唤来,我要问问她们。”
四人静悄悄地出现在屋内。
“春月,你先来说。”
春月如实答道:“隋锦挨了四顿鞭子,体无完肤,四天未进饮食,前日在寒冰室呆了一晚,僵死过去,又被我们救回。”
齐钰便知道隋锦并未妥协,若是不能在精神上摧毁隋锦,这些折磨都是不痛不痒的,这个疯子,铁打得吗,竟这么能忍饥挨饿。
齐钰轻轻摇动着一把折扇,这把扇子精巧细致,扇骨由寒铁所制,摇动生凉,齐钰继续问道:“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春月面露难色:“奴婢不愿折辱主子。”
齐钰轻笑一声,她就知道隋锦不会安分的,春月向来面不改色,隋锦竟能让她露出这样一副为难神情,也算是她的能耐,齐钰便让香舞来答。
香舞也似乎有难言之隐,只皱着眉道:“她对主子大不敬,大大不敬。”
“但说无妨。”
香舞美眸微闭,深埋着头,似乎她说这几句话的难度,不亚于上绞刑架,她艰难道:“前三日,她都未发一言,在被冻得僵死之后,我们把她救回,她便说她要骂人,出口恶气。她说主子是未断乳的小女,若是那般眷恋娘亲,为何不去地狱去,日日衔乳,夜夜温亲。”
日日衔乳,夜夜温亲。
字字句句,真真切切。
齐钰本知道那疯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她真没想到隋锦会无耻胆大到这种地步。
齐钰因心情激烈,脸色泛红,心中憋闷着一股怒气,隋锦三言两语,就激得她如此,齐钰深恨。
她又想到那日刺字,隋锦说还不够深。
她的这些动作,那个疯子只当做是在受皮肉之苦,只是一些小伎俩。而隋锦只一句话,就深深扎入齐钰痛处。
她扎得不够深,而隋锦几句话扎透她的心。
齐钰本想着那些痛苦屈辱,犹如一道道佳肴,她要逼迫隋锦一一尝过,可没想到隋锦她一脚将这宴席踢翻!
越想越气,齐钰失去淡定,将手中的折扇啪得一声合上,由于太过用力,扇骨刺破柔韧的扇面,露出狰狞铁骨。
木兰等人伏地。
香舞忙道:“主子,我们已对她大加惩戒,鞭子扑头盖脸而去,她的脸废了。”
齐钰声音冷冷:“谁让你们动她的脸,她本就已够丑陋了,还要再破相,你们是想恶心到我吗?”
齐钰将手中折扇扔在地上,沉声道:“把这十根扇骨,一根根敲进她手指里去。”
春月几人领命。
齐钰又问:“木兰,你是负责她的饮食的,她果然滴水未进?”
“回主子的话,奴婢将饮食放在那人面前,她只要说出那句话,就可以有吃有喝,但那人并未出言,奴婢也就没有给她一粒米。”
木兰忽然想说什么,但又止住。
“还有什么。”
木兰面露嫌弃:“说出来怕恶心到主子,我们怕她喝水,也并未让她洗澡,她身上满是血污,味道很重。当我们把她扔在寒冰室内,第二日发现室内寒冰有啃噬痕迹,那人身上也干净许多,她应该用冰面清洁自身。这是我们的疏忽之处,还请主子谅解。”
齐钰确实感觉到不适,便略过去,继续问:“梅婉,你估摸着她还能撑几日。”
梅婉斟酌着答:“饥寒交迫,身心俱疲,那人已经到强弩之末,若再加上指刑,奴婢想她撑不过明日。”
“你们后日可再来向我汇报,其他的一切照常进行,期间不必来找我,她就是死了,也不必烦我。她若屈服,那就另说。”齐钰转身走入内间,她气血逆行,要运针调整。
四人散去,梅婉出了房门,微叹一声,若到后日,她们要汇报给齐钰的,必是隋锦的死讯。
被禁食的第五日,隋锦被上了指刑,十指鲜血淋漓,隋锦恨不得将双手直接砍断,那些源源不断地向她心中输送痛苦的手指,她一根也不想再要,终于承受不住,她彻底昏死过去。
梅婉探她的鼻息,并未有动静,便沉重道:“她死了。”
明日才能去给门主汇报死讯,这尸体还是按照计划,放置在寒冰室。
过了一夜。
木兰向齐钰汇报隋锦的死讯,齐钰只说知道了,接下来的事,她再作安排,便依旧温习手中书册。
齐钰在莫失轩用罢饭,慢慢悠悠地朝寒冰室走去。
黑暗笼罩大地,四野静寂无声,天上星光闪耀,地上风吹草响,天是活的,地是活的,天地之间,尽是活物,没人会在意一个已死掉的人,一个悄无声息死掉的人。
隋锦的尸体在寒冰室已经被搁置一夜一日,冰侵袭进她的身体,她眉毛处都布上细细一层霜,而从她身上流出的血,犹如红藤,向四周生长攀爬,枝系横斜,牵连缠绕,最后被冻结在冰中,再无生意。
隋锦断足处刚开始愈合,她十指红肿,腹部向里凹陷着,凡是没有被衣物遮掩的地方,红痕遍布。
齐钰用脚踢了踢隋锦,没有反应,她咕哝道:“就这么死了,真便宜你了。”
隋锦是死掉着,如一段木头,掉在地上,无声无息,却也无悲无喜,痛苦不会再吞噬她,她已经被死亡吞噬。
齐钰是活着的,一呼一吸,空气中便凝成小团白雾,只是一小团,却完全遮蔽她的视线,眼前的尸体变得模糊不清。
齐钰突然躺下,不顾脏污,躺在隋锦身侧,感受着刺骨的冰冷,喃喃道:“活着,真的好没意思啊。隋锦,你刚死,我就开始想你了。”
齐钰语气缱绻,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齐钰侧起身,去看隋锦苍白的脸,她目光深沉,似带着无限眷恋似的,用手指细细描绘隋锦面部轮廓,语气妖异至极:“只因你一死,好像更没意思了。你冤魂未散,还在此地徘徊吧,来找我复仇,来缠我的身,把我也拉到地狱去,我们之间的怨恨,应该是死了也不会休的。你如果不现身,我就把你这副肉身拿去喂狗。我的复仇还未停止,我也等待着你的亡灵复仇。”
齐钰想隋锦活着,一定会皱着眉头拍开她的手,骂她精神失常,并用那种倔强柔弱的眼神死盯着她。
隋锦只是安静地躺着,死亡给了她安宁,她身子蜷缩,侧身而卧,头部往齐钰处倾斜,似乎是受伤的小兽,要一头扎进她保护者的怀中,要寻求安慰。
齐钰越来越靠近隋锦,在几乎要抬手拥住的一瞬间,她又躺了回去,以商量的口吻道:“我变了主意,我不喜欢被人盯上,我喜欢主动狩猎。我不做这齐门之主了,我要去青城山学道。你死后也是孤魂野鬼,我学了道术,自会去寻你,捉你,伤你,害你。那时你就是我养的小鬼,我会无数次打碎你,再无数次修复你。人是容易破损的东西,鬼却不是。”
齐钰起身,扒开隋锦的眼睛,逼迫她注视自己,认真道:“所以,现在赶紧跑吧,跑得越远越好。”
隋锦眼皮被硬生生地往上扯,露出青莹莹一处眼白,倒像是她生前会有的举动。
齐钰笑起来:“你生气也没有用,你已经死了,凉透了。”
齐钰转身,想要离开,眼角处却瞥见一抹浓绿,那是杜鹃长长的尾翼,伸展至隋锦锁骨处。
齐钰回身,很轻易剥去那处衣襟,杜鹃鲜明如初,身披红痕。
恍惚之间,齐钰似乎觉得这只杜鹃在振翅欲飞。
齐钰想了想,手掌覆上去。
她能感觉到些微温热。
齐钰却被烫到一样,眼中笑意荡漾开来,她的玩物生命力竟如此顽强。
像是钻木取火,最重要的就是最初的那点火星,以干草助燃,熊熊大火才能再起。
齐钰便这样守着隋锦这点温热,她将隋锦带回暗室,用银针扎入隋锦体上多处热穴,并不断地摩挲着她心口处。
隋锦睫毛微颤,齐钰屏息而待。
果然其然,她听到了一声怒斥。
“别碰我!”
隋锦眼里写满了厌恶,如果可能,她会将刚才被齐钰触碰到的地方剥离开来。
齐钰用力往下按,并传送了些内力。
隋锦难以忍受:“滚开!”
齐钰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隋锦,傲慢道:“有力气废话,说明你不会死了。”
隋锦知道齐钰救了自己一命,但自己沦落到如此境地,是因为齐钰,她救下自己,也不过是为了一己私欲。
齐钰不肯放过她,连放她去死都不能。
隋锦身体渐渐回温,她艰难地整理身上衣,微微动作,便扯动全身痛处。
墙角处,君子剑残,而隋锦同样残败不堪,齐钰确实说到做到。
她从死神手下逃脱,但齐钰比死神还要可怕。
齐钰不发一言,隋锦知道她在享受复仇的快感。自己的痛苦,只会喂养这个怪物,隋锦将所有痛色都掩在淡然面具之下,自顾自地睡去。
“好好活着,活着才能供我践踏。”
齐钰放下狠话,转身,却生出些挫败感。
她本以为隋锦死了,顿时觉得一切毫无意义,活着毫无趣味。娘的遗愿成了她的毕生所愿,折磨山素素的女儿,让她备尝痛苦,是齐钰活在世上的唯一用途。隋锦一死,齐钰的心空洞洞得仿佛能灌进风,当她看到隋锦还未死时,她整个人好像也活了过来。
所以她不会让隋锦轻易死去,而隋锦不肯服输,甚至不为所动,难道她要将隋锦一次次逼至死地,再一次此救回吗?
这样一来,步步后退的,好像是她。
如果不能让隋锦心痛如割,那这还算什么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