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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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圣诞节的前夜，我在文件上签下名字，正式离开戒毒所。我来时身上的所有东西都还保存完好：一条适合春夏之交时穿的裙子——它曾属于艾丽西亚；一枚天蓝色的滴胶发卡；一对耳钉——我的十二岁生日礼物，为此我特意去扎了耳洞。只是戒毒所不允许带进任何金属制品，于是它们也被一并保存了起来。一年半的时间过去，我的耳洞早已被新生的肉填住了。
被送进那不勒斯戒毒所的第三天，负责这起案子的警察又来找我询问了次案件的细节。他们自始至终难以相信艾丽西亚是为了救我这个素不相识的女孩才从阳台上跳了下去，而对于我这个十二岁便能拧断大拇指自救的车臣丫头的供述，他们也一直持怀疑态度。可艾丽西亚的解剖报告却白纸黑字地载明了她没有吸毒史和精神疾病，死前也没有过任何挣扎。因此，尽管他们三番五次地想从我的证言中找出些前后矛盾的地方，却始终徒劳无功。
询问结束后，我问他们：“你们有没有联系上我妈...她知道我现在在这儿吗？”
两位警察相觑一眼后面露难色，我心底忽地腾起一阵不安。其中一人接着说道：“很抱歉，萨沙...你的母亲不久前去世了。”
“……”
“就在你从菲德尔家中逃出的当天，”他怜悯地注视着我，“我们和格罗兹尼的医院打过电话确认，她死于一种突发疾病。邻居们把她送到医院时她已经基本断气了，他们帮着埋葬了她。。”
“嗯。”
我这么回应他们。我很早便告诫过自己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妈总有一天会死，而且极有可能死在我前头。她曾用枕头捂死过一个孩子，因此，如果她在五十岁前去世，那就说明这世上一定有报应，因为健康的人总能活过五十岁。我还知道到时我一定会难过得无以复加，甚至只是简单想象一下终有一天我们将天人永隔这件事，我都会止不住流泪。妈出生于1961年8月，我从菲德尔家逃出时是1998年5月。妈死时36岁，正好是我年龄的三倍。
然后我意识到，不论接下来再过去多少年，妈永远也不会迎来她的37岁了。
之后警察还陆陆续续来过几次。在之后，警察也不再出现了。那不勒斯是个民风淳朴的地方，新案出现自然意味着有旧案将被束之高阁，我只是成了没必要不被放弃的那一小拨人而已。
好在戒毒所里的日子也没那么难熬。女性吸|毒|者里妓|女占多数，不少人在此之前也经历过被迫与骨肉分离的遭遇，面对我时更多是同情乃至短暂的情感寄托。总而言之，尽管这一年半的时光里我也算过得如履薄冰，但好歹没遇上恋|童|癖，也没被虐待或是强|报。闲下来时，她们还会教上我几句意大利语。临走前，我们聚在一块儿，她们送我缝纫课上做的玩偶，告诉我那是为我准备的礼物，并祝我圣诞快乐。只可惜临走前，它们必须和我一样面对重重安检，等跨过最后一扇门时，那些玩偶已经变成了一摊蜷在棉花里的碎片。
移民局早已忘记了我的存在。且正如妈担忧的那样，一次战争根本不足以根除俄罗斯与车臣间的血脉恩仇，我又没什么能走动的亲戚，在这个节骨眼回格罗兹尼反而变成了最不明智的选择。
我随意找了处墙角蹲下，认真思考起了自己的前途。
短时间内我是断然不可能回车臣了。我还没满十六岁，没有居住证、没有突出的一技之长，虽然能用意大利语与人简单交流，但那也只限于听说，根本无法读写，要在那不勒斯找到一份体面地工作难度无异于游说俄罗斯和车臣两边的领导人坐下来握手言和，更别说妄想回学校继续念书。如此看来，做乞丐或是妓|女也许是我现在唯一的出路。在戒毒所里时我也曾半强迫地听过几节非官方的如何取悦男人的公开课，然而我可没想过从饭后沙龙里学到的这些理论知识有一天能派的上用场。说实在，在某个瞬间，我突然有些怀念戒毒所里的日子。虽说和戒除药物打交道的滋味也好不到哪去，但至少不需要为衣食和住所担忧。
平安夜在街上闲逛的人本就不多，我又特意挑了处人丁稀少的位置自闭。灯光被简单打包后从很遥远的地方被抛到我眼前，又在解开束缚的一瞬间与那些模糊的光斑一同被倾倒出来，好像以为这样就能将我从黑暗中拯救出来。我的影子因此落在墙上；我举起手，它被牵扯得老长，像只畸形的鸟。
突然，我看见一枚跃动着的火星。
乍一眼望过去时，我以为有人叼着烟从附近经过。然而等那人靠近，我才发现那粒小小的光来自他手掌间点燃的打火机。他衣着考究，可神情却紧张到了神经质的地步，如果此时附近有警察执勤，大概率会把他拦下来盘问个究竟。即便此时正处十二月末，他的头上依旧渗了层细密的汗，仿佛他手里拿着的不是一枚普通的打火机，而是什么落地后便会招惹至杀身之祸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然而不幸还是降临在了这个男人的身上。他太过小心于手里的打火机，天色又暗，竟完全没注意脚下凭白多出的一块地砖。他被狠狠绊倒在地，那个宝贝得不行的打火机也滚进了附近的泥水坑中，霎时间便熄灭了。
“不、不、不不不——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变成这样——”
男人绝望地咆哮起来。这个身上套着昂贵西装的家伙毫不犹豫地跪趴在地上，把手伸进泥水里胡乱摸索，从中把打火机捞了出来。他把这件失而复得的珍宝举过头顶，翻来转去，神情也从完全的绝望掺进了一闪而过的困惑。接着他四处张望，终于发现了墙角处正揣着一脸关爱成年弱智的眼神看戏的我。他招了招手，示意我到他身边去。
我的尊严不为弱智所动。
“帮我个忙，”他顿了一下，“我付给你五千里拉。”
但可以为金钱。
“需要我做什么，先生？”我挤出一脸天真的笑容。
“帮我点燃这个打火机。”他把打火机塞进我怀里。
“就这？”我心情复杂，说不上是失落还是庆幸。原本我已经在这个男人叫住我的那一瞬间脑补完了一段风流情史的前因后果，甚至打好了若干年后当我老态龙钟地躺在床上、预备讲述自己前尘往事时的腹稿——开头是——“这一切得说回到1999年圣诞节的前夜”。可这家伙只打算让我帮他点火。由此可见，要么是他的脑子有毛病，而我恰巧撞上他疾病发作，得以从中受益；要么就是他钱多得没处花，又善良地想要顾及我的尊严，于是用这种理由来给我这个平安夜还得流落街头的小孩施舍些钱财；要么就二者兼而有之，毕竟这之间并不矛盾。
我按下点火器，一面摊开手心：“好了，先生，麻烦给钱吧。”
“不对劲，这不对劲，波尔波交代过我不能让打火机熄灭，”男人无视了我，抢过打火机开始在原地打转，大有要逃离现场的趋势，“可这的确是被点燃了...为什么...”
我一把抓住男人的衣领打算继续讨要先前约定好的五千里拉，可男人的身子却软绵绵地垂了下去。我把他扳向我这儿，发现他的眼睛还死死盯着某处，只是早已没了呼吸。
这个男人已经死了。
我尖叫着松开手。男人摔进那摊让他为之崩溃、也许就此改变了他命运也说不定的水坑，迸出一声闷响。
下一秒，我的脖子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扼住了。我拼命扭动身子，试图从桎梏中挣脱出来。可当我艰难地扭过头去时，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分明正在半米外一脸惊愕地仰视着什么。来不及思索这究竟是灵魂出窍还是什么怪异现象，我便对上了一双姜黄色的眼睛。
黑色的人——我回忆起《天方夜谭》插画里的那些宫廷弄臣。只不过相较以滑稽谋生的人，它被称作怪物更为贴切。这家伙的两鬓生出一对形状奇诡的角，上下眼睑用棉麻线缝在一块儿，身材高大，像只大号的人偶壳。我的喉咙发不出声，身体亦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它对我举起一支箭。
“你也重新点火了吧？”
我被迫直视着它那张十八岁以下未成年人见了都会做噩梦的丑脸，不知该摇头还是点头才好。
“给你个机会，你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条是以被召者的身份活下去，另一条是迈向死亡。你重新点火了，接受审判吧。”
说罢他挪了下胳膊，卡紧我的下颚，然后把那支箭捅进了我的眼睛。
剧痛。这是我身体里所有感官此时此刻唯一能给出的反应。那支箭仿佛有了生命，在我的眼眶中胡乱搅动。我只觉得身体仿佛被掷进烈火炙烤、被沉进冰水浸泡，接着每一寸血肉都被一一剔下，每一颗细胞都被擦得粉碎。我曾从书上阅读过那些世间罕见的酷刑，像是剥去皮肤、斩断腰肢，可与我正忍受着的痛楚比起来，文字就突然变得苍白。我以为毒|瘾发作时的痛苦就是我这辈子所能忍受的极限，可当这支箭扎进我的脑子时，连痛苦的含义本身都随之分崩离析。我甚至开始祈祷死亡尽早眷顾我，好把我从中拯救出来。然而我并没能如愿以偿。疼痛消失了，这一切好像从未发生过。
那只怪物松开手：“你的灵魂被选召了。”
重获自由的我趴在地上艰难咳嗽：“我的什么…？”
“你的灵魂。你走上了一条荣誉的路，庆贺吧。明天下午三点带着打火机到那不勒斯监狱来见我，狱警问起你时，就说你来找波尔波。”
作者有话说第5章 【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