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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   我被菲德尔和他的同伙们带上了一辆车。

      鉴于我对那不勒斯的认知完全为零,并且从盖了一层特殊涂料的车窗里也看不到什么,菲德尔并没有遮住我的眼睛。我的手腕被尼龙扎带系着,但他依旧全程都死死箍着我的胳膊,一旦我稍微动弹一下,他就会毫不留情地加重手头的力度。有一次我甚至疼得叫出了声,但那也只引来了这帮男人们的一通哄笑。

      很快,我被他们塞进了一间地下室。这里并不比监狱好到哪去:几张床垫横七竖八地拼凑在一块儿,中间蜷着几床脏兮兮的毛毯。其中一张床垫上坐着个年轻女孩,身上套着件棉布裙子。见有人进来,她先是面无表情地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接着看向菲德尔。就在那一刹,她的眼神整个被点燃了,仿佛黄昏到来时突然亮起的街灯。菲德尔把我拖下楼梯,然后单手环住女孩的背并俯身吻她。

      在结束了一个毫无美感、甚至略使人反胃的亲吻后,菲德尔用我听不懂的语言交代了那个女孩几句,随即从抽屉里翻出了一条手铐,熟练地把我的右手手腕和暖气管道链在一起。完成这些后,他和同伙们相继离开了地下室。菲德尔走后,我理所当然地开始用遍各种方式尝试挣扎,然而无论我使出何种手段,像是将大拇指蜷进手心、或是掰弄手铐的圆环,它都没有丝毫松懈的迹象。

      “**************?”

      女孩突然开口。见我一脸疑惑,她又换了英文:“我是艾丽西亚。你叫什么名字?”

      我从未像现在这般清醒过自己能听懂英文、也能用英文和其他人交流。这得益于一直以来妈对我的要求,在我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她便已深深执着于在英国过上崭新的梦。可现在我只能以这样的方式从这项技能中受益:在那不勒斯某个肮脏的地下室里,我正因能听得懂一个与我同病相怜的陌生女人的话而感到狂喜。

      “…萨沙。”

      “你长得像个斯拉夫人。萨沙,你是俄国人吗?”

      “不,”我迅速否决,并转而指出一件事实,“你和菲德尔看起来很亲密,艾丽西亚。”

      “我和你经历过一模一样的事,萨沙。菲德尔是不是也向你和你的家人这样保证过:他能帮你们偷渡到英国,或者随便哪个欧洲的发达国家,不用签证和护照,只要在一个臭气熏天的集装箱里呆上十几天,就能迎接全新的人生,”艾丽西亚遏住我的手腕,“别乱动。手磨破的话,接下来几天会很难熬的。”

      我乖乖断了与它鱼死网破的念头。

      “原本菲德尔打算把我和其他姑娘一起卖掉,但——‘见到你的那刻起,我就爱上你了,艾丽西亚’——这是他的原话。当晚他强|抱了我,然后把我关在这间地下室,以我丈夫的身份自居。他还说我应当感激这一切,不然凭我这张脸,一定有些爱好古怪的人愿意在我身上花大价钱。”

      “他能不要脸到这种程度?”我义愤填膺,几乎忘记自己的处境和艾丽西亚不相上下,“明明是他把你害成这样,居然还恬不知耻地要你感激他?”

      “萨沙...我刚来这时比你反抗得还要激烈。绝食、自杀...我都干过。就算我什么都不吃,他也能想办法掰开我的下巴把食物灌进去。到后来我发现自己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对他笑脸相迎。我不得不强迫自己接受菲德尔对我很好的假象。我反复给自己洗脑:菲德尔是我的全部,我必须服从他,且要在他面前表现得越卑微、越顺从才好。只有这样,我才能稍微活得像人样一些...”

      “菲德尔说我会成为他职业生涯里最出色的一笔交易。”

      “菲德尔交代我,你是件珍贵的商品,所以至少在外表上你必须表现得完美无缺。他让我这段时间照顾你,他会负责联系买家。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会给你注射一些不那么成瘾但发作起来十分厉害的毒|品。你唯一可以庆幸的是,他打算把你的初|夜卖个好价钱,所以这帮男人暂时不会碰你。”

      当晚,我被恐惧和疲惫交替折磨着无法入睡,手铐使我不得不维持斜倚在墙上的姿势。艾丽西亚在我腰侧垫了个枕头,但那也没让我好受多少。我先是在心底埋怨、咒骂妈,若不是她多此一举,我怎么会落到现在这般孤立无助的地步。但很快我又开始怜悯我们。我们将永远失去彼此,直到我和她中的一个或者二者全部死去,也很难再有见面的机会。我唯一能祈祷的便是菲德尔不要折回去找她,一个人孤独地在战火中求生也比在地狱里遭受折磨要自由得多。

      次日我醒得很早。艾丽西亚仍在熟睡,用毯子把自己裹成一只色彩缤纷的可颂面包。没多久菲德尔端着一盘东西推开了地下室的门,盘子里不仅有漱口水和食物,甚至还有两条折得四四方方、正腾着袅袅热气的毛巾。

      “早上好,萨沙,昨晚睡得好吗?”他同我打招呼。我瞥过头去避开他的目光,假装在看艾丽西亚。

      “看来你很喜欢艾丽西亚,我也是,”他轻轻搡了几下艾丽西亚,后者从熟睡中醒来,迷迷糊糊地勾住菲德尔的脖子,“早上好,亲爱的,我给萨沙煮了牛奶,也有你的一份。”

      菲德尔走后,我几乎是拼住了半条命才没让自己像条疯狗一样朝食物扑去。我最后一次进食还是在集装箱里时如嚼蜡般啃掉的四分之一块干面包。毫不夸张的说,我的胃至少持续阵痛了两天以上,仿佛这股疼痛并不源自饥饿,而是酸液将胃袋融化后如寄生虫般在我的腹腔里肆虐。等我狼吞虎咽地解决掉大半盘食物时,菲德尔又捧着两杯热牛奶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居高临下、脸上却又带着某种慈爱的微笑。那微笑使我毛骨悚然。

      “萨沙,这是给你的。”

      “我不需要。”

      “我用我心爱的职业生涯发誓,那里面可没放什么奇怪的东西,”他强行把杯子塞进我可以自由活动的那只手,“我只希望你能早日恢复健康,毕竟谁都不想买到个病恹恹的小姑娘。”

      我还在犹豫要不要当面摔掉杯子以表现我宁死不屈的态度时,艾丽西亚却突然夺过菲德尔手里剩下的那一杯牛奶,并当着我的面喝掉了大半,换了副讨好的嗓音对菲德尔说了些什么。后者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再次离开。

      “你和他说了什么?”

      “我告诉他照顾你是我的任务,我会督促你喝完它。你不是我照顾的第一个女孩,在这点上,他对我很放心。”

      解决完那杯牛奶后我开始无所事事地发呆,同时自暴自弃地设想接下来还会遇见哪些糟糕事。艾丽西亚替我用热毛巾擦身子,她问我:“萨沙,你多大了?”

      “十三岁,”说罢我又补充了半句,“过完这个月的话。”

      “你家人有和你一起来吗?”

      “没有。我爸打仗时给炸死了。原本我妈要和我一起来,但菲德尔说她的钱只够送一个人出国,妈就把这个位置让给了我。昨天我还在恨她抛下我,现在我只觉得她没和我一道来才是最幸运的事。”

      “我给菲德尔生过一个儿子,”艾丽西亚把热毛巾敷在我被铐住的那只手上。我的手指因长时间无法动弹变得僵硬且冰冷,像是刚刚铲进过雪里。几次我都因手上针扎般的疼痛条件反射地想要甩开她的手,但都被她紧紧握住了,“我没见过他,只知道那是个男孩。菲德尔说他把那个孩子交给了朋友照顾,但我知道他在撒谎。”

      “艾丽西亚…”

      “萨沙...我要帮逃走。”艾丽西亚隔着层热毛巾握住我的指尖。

      “你打算怎么帮我?”我故作镇静地反问道,“我既然不是第一个被你照顾的人,自然也不是第一个你主动提出要帮助逃走的女孩吧。但从菲德尔对你的态度来看,我之前应该没有人以自由人的身份离开过这里。我们昨天才认识,艾丽西亚,你要让我怎么相信你不是想借此机会在背后捅我一刀好向菲德尔邀功请赏呢?”

      “平时只有两个人看守这间屋子:菲德尔和他的同伙格雷森。屋子东面是一条马路,每天下午两点十四分会有两名巡警从马路的另一头经过。原本菲德尔不允许我离开地下室,但自从我给他生了那个孩子,再加上我表现得一直很乖,他慢慢放松了对我的控制。半个月前,在我的恳求下,他答应我每三天我可以在格雷森的监视下去阳台放风五分钟。”

      “你打算吸引那两名警察的注意?”我迅速提炼出她交代这些的用意,但也很快否决了这一方案,“隔着一条马路,他们压根就注意不到你的动作。就算他们发现了、然后上门询问,菲德尔也能用很多理由轻松地将他们打发走:家里有患了精神疾病的女人、女儿在阳台上恶作剧...等骗走了那两名警察,菲德尔一定会——”

      “我会从楼上跳下去。”

      “你在说什么?艾丽西亚——”

      “我会趁格雷森不注意从阳台上跳下去。警察看到死了人,一定会第一时间赶过来,这种情况下玩笑和恶作剧可没那么好打发掉他们。而那也是你的机会,萨沙,”艾丽西亚平淡地叙述着,“菲德尔在等你头上的伤痊愈,这至少要半个月的时间...而我打算在六天后行动。到时我会假装锁上这道门。我一离开,你就开始数数。如果十分钟后我回来了,就说明计划出了差错,你什么也不用做。如果十分钟后我没回来,你就数到十三分钟,然后打开这扇门。”

      “那这个怎么办?”我晃了晃被铐住的手,“我可以直接在地下室呼救。”

      “这扇门是特制的,无论你在里面喊多大声,外面人也听不见。你必须想办法打开它。有一个很简单且不需要技巧的脱铐方法,但那需要你拿出足够的勇气,萨沙,”艾丽西亚握住自己的拇指,“你要掰断你的大拇指,这样你就可以把它整个凹进掌心,然后挣脱这个手铐。”

      “......”我陷入了沉默。

      “会很疼,但这是唯一能让你离开的办法。除此之外,我还要你记住两样东西。第一,冲出这扇门后,你必须用你所能发出的最大声音喊出这句话:‘***********’。这是句意大利语,意思是‘救救我,警察先生,我是被绑架的’。接下来几天,无论用什么法子,你都必须一字不差地记住它。另外,你还要想办法抱住两名警察中的一个,越用力越好,不要给菲德尔把你拉扯回去的机会。”

      “但那样…那样的话,艾丽西亚,你会——”

      “第二,我希望你牢牢记住这个:我不是为你牺牲的。这是唯一既能确保警察会百分百敲开这扇门,也能让你成功获救的方法。等做完笔录,一定要让他们把你送进戒毒所,越快越好。警察局里总该有几个会说英语的人,只要让自己处在监控下,菲德尔就没法再对你做什么。短时间里他绝对找不到一个像你一样漂亮的切钦小姑娘。既然他这么热爱自己的职业,自然也该好好承受违约后被交易对象报复的代价。”

      我惊愕地看向艾丽西亚,怎么也想不出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孩愿意为我这个头一天还素不相识的家伙付出性命的理由,甚至连性命也能这样轻飘飘地放弃,好像它根本就不值什么。可当我与艾丽西亚四目相对时,我却悲哀地发现了一个事实:这样的眼神不应该出现在一个活人身上。对于一个将自己人生悉数毁掉的男人,却得落到没有他就活不下去了的地步。或许在她看来,将那些女孩送上绝路的凶犯名单上永远有自己的一席之地——那么这样的命——一个已经陷入绝望的人的命,即便苟延残喘着,又能有什么价值呢?我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劝说她什么,只能主动用沉默结束这段话题。

      正如艾丽西亚先前所说的,当天下午菲德尔给我注射了小半管稀释过的毒|品。第一次和毒|品接触并没有给我的身体带来多少负担,可当两天后菲德尔第二次给我注射时,我就变得不太对劲了。昏暗的灯光下,那些老旧的家具逐渐像蒸熟的糖浆般变得粘稠、直至融化,在地上四处蜿蜒流淌。我像个痴傻人一样流着口水咯咯乱笑,伸手去拨视线里那些虚晃的影子。这样的症状大概持续了五六个小时。我的衣服全部被汗浸透,布料紧贴在身上,等那些为数不多的温度散去后,它们变得像层冰做的罩子。我胡乱喊着所有能施舍我些许安全感的人名:妈妈、艾丽西亚...甚至是格雷森与菲德尔...

      六天后,艾丽西亚照常被格雷森带去放风。我按照艾丽西亚交代的那样开始在心里默数。然而当十分钟将近时,我的内心却有了些许动摇。我开始期待艾丽西亚回来,期待这次逃脱计划宣告破产,这样她便不用从房顶上孤独地坠落下去。我总能找办法逃掉的。就算这次不成功,下次也会,我们还有时间,大可以从长计议。就算菲德尔真的把我卖给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我也能找到保身的法子。我很聪明,还比绝大多数人都要顽强。但这个念头很快就不得不消失。因为十分钟已经过去,艾丽西亚并没有回来。

      我拾起一件艾丽西亚的脏衣服,把它卷成一团塞进嘴里,接着用掌心裹住大拇指。它安静地置身于这圈柔软的桎梏中,显得轻巧且无辜。来不及多想,我使出全身力气把它掰至反方向。一阵剧痛从拇指缠上胳膊,如同被石子溅起的涟漪般蔓至我的全身。我的眼前阵阵发黑,连喉咙也莫名其妙涌上些酸苦的东西。

      但我根本顾及不上身体的反应,尤其是当我发现右手确实能从手铐中脱出后,狂喜便自然压制住了先前的一切情绪。我手脚并用地爬上楼梯,接着推开了门。

      我再一次见到了阳光。

      门前确实如艾丽西亚所描述的那般站着两名警察,甚至围满了路人。菲德尔和格雷森完全没料到我会从地下室爬出来,那两张令人作呕的脸像风干的水泥般死死僵住,甚至连惊愕都没能浮现出来。我以平生最快的速度飞奔过去,并死死抱住其中一名警察的腰——

      “***********(救救我,警察先生,我是被绑架的)!”

      我始终不会忘记。1998年5月的某个下午,在经历了长达半个月的偷渡、以及六天的囚禁后,终于得以逃出生天,并卸下一身戒备的我紧紧搂着面前救命稻草般的警察,在一干围观群众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面前失声痛哭。而那位警察——而雷欧·阿帕基则显得手足无措,只能笨拙地回抱我、轻抚我的背,并对我说:“没事,一切都过去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章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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