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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   1998年,那不勒斯。

      我在一阵颠簸中醒来。空气里弥漫着股水果和汗臭一齐发酵后的酸馊味儿,我挪了下身子,胳膊肘不小心捅着了旁边人的小腿。那人小声嘟囔了句,把脚往回缩了位置,便再没了动静。所有人的脾气都在这场如运送货物般的长途旅行中被削磨得一干二净,一开始我们还对即将踏上欧洲文明国度这一事抱着十二分的期冀,可随着出发时的欣喜逐渐耗尽,我们中连平安到达乃至活着的祈祷都很难听见了。

      我的名字是萨沙·阿列克赛夫娜·凯伊德诺夫斯基,1986年出生于格罗兹尼,父母都是农民。自记事起,我便了解到一个事实:我的噩梦来自我流着的血,而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日子里我将一直憎恨它。

      我爸的脑子有些问题。俄罗斯人打过来时,他被一群极端份子从田里游说走,几天后绑了一身炸弹把自己和一辆坦克车一并炸得粉碎。俄罗斯人和车臣人的残骸被高温和血肉粘贴在一起,两边人都不知道该收捡其中的哪些部分,只好把它们全部埋在一块儿。

      噩耗传来时我妈正怀着第二个孩子。我在院子里和伙伴们玩耍,比赛谁能最先跳过所有水坑而不弄湿鞋子。遣走来人后,她一屁股坐在门槛上。那时她的肚子已经涨得老大,弯下腰时,肚脐几乎挨到膝盖。没多久后的某天夜里,她让我打了盆热水,交代过几句话后,她往自己嘴里塞了块干净的布,接着张|开|双|腿一声不响地挤出了一个血淋淋的婴儿。我还想多看几眼我这个新出生的弟弟,但妈朝我摆了摆手,我记起她吩咐的事,转身去找邻居。

      穿好鞋后我突然瞧见衣架上挂着妈平日最喜欢的那条围巾。它是件欧洲货,质地上乘,可惜在运输的过程中被火燎掉了一块,不然怎么也不至于被我妈以那样便宜的价格捞到手。即便如此,妈也十分爱惜它,甚至命令禁止我踏进这条围巾方圆半米的范围内。鬼使神差地,我把它从衣架上扯下来,然后围在自己的脖子上。它比我想象得冷且柔软,像蛇一样滑过我的脖子。我想要从镜子里看自己的模样时,却看见妈小心翼翼地把婴儿放在枕头上,然后轻手轻脚地将它整个从中对折。婴儿的两条腿露在枕头外,颤巍巍地乱蹬几下,就再也不动了。我平静地系好围巾,跑到最近的一户邻居家,用尽全身的力气拼命砸门。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动作却出奇冷静,仿佛刚刚我只见着母亲拧干一条湿手巾,而不是捂死一个与我们血脉相连的孩子。等那扇门打开,邻居家房内的灯光一股脑落在我脸上时,我才乍然间嚎啕大哭起来。

      那之后我和妈心照不宣地瞒下了这件事,谁也没主动提起过这个孩子,外人问起时也只说婴儿出生时便不幸夭折了。妈开始变得出奇地节俭,她不再购置新的首饰和衣物,连普通的零食点心也被从日常清单上剔了出去。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几年。直到一个月前,妈领着我去见了一个男人。男人的个头比她高出许多,脸像白桦树皮一样粗糙,却有一双谁看到都会嫉妒的玻璃蓝色眼睛;嘴唇厚且下瘪,显得尤其面目可憎。我以为母亲要找新的丈夫,刚想开口询问她,却见着她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男人。男人简单捻了捻信封的厚度,随即摇了摇头:“这只够一人份。”

      “一人?”妈有些失态,“先前我们不是说好——”

      “那是几个月前的行情,现在早就涨价了,”男人不为所动,“谁知道那群俄国佬什么时候又会闯过来,再说英国那边风声也紧,就以前那个数谁愿意放人进去...”

      “萨沙。”妈突然叫唤我的名字。

      “妈——”

      “你接下来得和菲德尔叔叔一起走,”妈蹲下来,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他会带你去英国,去伦敦,伦敦是座美丽又繁华的大城市,那儿也打仗。不管怎样,在伦敦一定比在格罗兹尼的好。”

      我的鼻子忽然堵住了。我拼命吸过一口气,却怎么也没法把它呼出来。窒息使我的脑子一片茫然,手脚也没了力气,好像有人把浆糊和火炮的硝烟搅在一块从我的耳朵里灌了进去。我抓住妈的胳膊,她的眼睛噙满了泪水,嘴唇哆嗦着,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不走。我不去英国,妈,如果你不和我一起走,我哪儿也不去,”我倔强地回应她,“格罗兹尼会变好的。上一场仗我们打赢了,再来一场我们也能。”

      “萨沙,听我说...等你到了伦敦,菲德尔会给你找一户人家。伦敦那边好多有钱人想要孩子想得发疯,你是个乖姑娘,长得又好看,肯定有大把人愿意收养你。菲德尔收了我的钱,他会帮你的——伦敦到处都是漂亮的房子,还有博物馆——要不然,你就当他们暂时照顾你。妈妈会找到你的,我向你保证,萨沙,等我找到你,我们还是在一起,和以前一样。照妈妈说的做好吗,萨沙?你一直很听我的话。”

      我没再反驳。几天后,我和一群人被塞进了集装箱。菲德尔给我们留了食物和水,并再三嘱咐我们不要发出任何声响。接下来的十几天里,我逐渐领略到了地狱的滋味。食物和水不多,我们只要饿得不行时才敢揪下一小撮面包充饥。货物不需要排泄,因此集装箱里自然不可能有抽水马桶。才只一天,就连平常地呼吸一下都变得十分煎熬。

      颠簸过后,卡车停了下来。我身边的人陆陆续续从睡梦和昏迷中醒来。紧接着铁门被从外面打开,我连忙捂住脸,以免数日没与光线打过交道的眼睛被阳光灼伤。我听见菲德尔和几个人在交谈,但他们说的既不是俄语、也不是英语,而是某种我从未接触过的语言。我感到有些不对劲,但也不知道该怎样才好。等我勉强适应了光线一些后睁开眼睛,才发现卡车并没有按菲德尔先前所说的那样停在救济站或是哪处人烟稀少的公园旁边,而是在一间空旷的工厂里。菲德尔身边站着不少人,他们像赶牲口似的逼着集装箱里的人走出去,稍有动作慢些或是反抗的人,他们便毫不留情地用橡胶棍劈头盖脸地一阵乱砸。

      这不是英国——这辆卡车只有一个出口。意识到这点后,我往没人的角落里又缩了一些,天真地祈祷着这群恶棍能忽略我的存在。等他们不再警惕这辆卡车时,我再想办法找人帮忙。

      但我的耳边很快传来菲德尔的声音。他反复念着萨沙这两个音节,语气温柔且亲切,仿佛当真是哪个与女儿走丢了的父亲。然而他的声音每靠近我一步,我的心脏都会猛然下沉一分。由于饥饿和长时间地维持一个姿势,我的身体变得虚弱且僵硬,肋骨几乎无法裹住胸膛,就连心脏稍微过激些的顶|撞也成为了某种难以忍受的煎熬。我甚至祈祷它能骤然停下,这样我便不必再忍受恐惧的折磨。

      “萨沙,我知道你在里面。不用害怕,你不会留在这儿,”菲德尔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这儿不是你该呆的地方,明白吗?毫不夸张地说,我从没见过你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时,我就知道——”

      脚步声在我身前戛然而止。我抬起头,菲德尔正看着我。

      “——你会成为我职业生涯里最出色的一笔交易。”

      恐惧使我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叫。菲德尔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我从地上提起。我拼命挣扎,踩他的脚,用牙狠狠咬他的手腕。他扯住我的发根,把我狠狠砸在铁皮墙壁上。我的视线里轰然迸发出一大块粘稠的墨绿色,硬物与金属撞击的巨响过后,接踵而来的一沓凄厉噪音在我的脑子里反复演播,如线锯般来回割碾着我的耳蜗。温热的液体顺着我的额头淌过眼皮,从我的下巴那儿流了下去。

      菲德尔很轻易就把我抱了起来。他走出卡车,像是炫耀战利品般朝他的同伙们扬起了下巴。其中一人向菲德尔吹了声口哨,噼里啪啦地喷出一大段我听不懂的话。

      “他说我不该弄伤你的脸。他说得没错,”他一字一句地翻译着那人的话,“你的脸很珍贵,我不该向你发脾气。原谅我吧。”

      他腾出两根手指撩起我额头上垂下的几缕碎发,接着帮我擦掉脸上的血迹。

      “你的这儿可能会留一块疤。回去我让艾丽西亚给你剪个刘海好了,”他收回手指,“别担心,我会告诉你的母亲,你已经到了伦敦,这里很好,今后她不必再挂念你。”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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