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JO]萨沙在1998》电闸绪方

1、【1】

　　2024年12月，我的继母萨沙·阿列克赛夫娜·凯伊德诺夫斯基因为一场突然的疾病与世长辞。

　　作为她法律意义上唯一的亲属，我在得到她去世消息的当天下午便买了机票匆匆飞回伦敦。然而，直到在遗体领取文件上签完了最后一笔姓名，我也始终没能接受萨沙就这样仓促离我而去了的事实。

　　萨沙名义上是我的继母，但实际她只比我年长十二岁，即便作为一个在爱沼中初蹈覆辙的女人也不算太迟。我对她身上早年留下的那些伤病或多或少有些了解，她也曾在之前的几次通话里向我提及她的状况一日不如一日，明明才三十来岁便已像个垂而不死的老东西，天一冷便疼得连腿都迈不开，上个楼梯都要花好些功夫。那时我虽然担忧她，但大学的功课和论文实在绞得我脱不开身，只能在电话里反复叮嘱她多注意身体，实在不行就雇个人，并暗自下定决心尽早在纽约扎稳脚跟，好能之后理智气壮地接她过来照顾。

　　然而等我在美国的工作有了起色时，萨沙却倔强得一反常态，怎么也不乐意挪窝。我同她争吵了好几次，又是低声下气又是威逼利诱：伦敦那边又潮又冷，对她那些老毛病半点好处也没有。今年秋天我又拿工作太忙身边没有能完全信得过的人、希望她搬来纽约帮我打理生意的借口哀求她，她到底是松了口，同意等圣诞节一过便来我这儿。我自以为在这场漫长的拉锯战里占了上风，今后终于能使她不再那么孤独地生活时，她却突然一声不响便从这个世界离开了。

　　由于要处理她的丧葬事宜，我不得不在伦敦逗留些日子。恰逢圣诞节假期，伦敦又向来是个旅游胜地，我打遍旅馆的电话也没能讨到个落脚的地方，干脆便去萨沙的房子里暂住几天，一来暂且容身，二来也好替她收拾遗物。

　　当晚我在客房里翻来覆去难以入睡，于是爬起来在房子里四处乱走。萨沙去世得匆忙，又是一人独居，屋里还保持着有人在时的模样。我试图回忆几件我们间开心的往事，却发现自己一时间竟连她的样子也难以拼凑起来，仿佛于我而言她就真的只剩这个冗长拗口的名字在回忆里充作标的。我想找找屋里有没有她的近照，却在客厅的茶几上一眼瞥见着一个老旧的相框。

　　那张照片我已见过无数次。自七岁后我便与她一同生活，无数次亲眼目睹她眼也不眨地扔掉许多贵重的东西，可这个相框却始终被她包裹完好、放置在行李箱最柔软的贴身衣物间，连磕碰一下也舍不得。

　　照片上他还是少女时的模样，留着及肩长发，穿着即便放到现在年轻人当中也称得上十分前卫；身边站着个黑色衣服的男人。我先前见过这张照片数次，自然也对这个男人的样貌十分熟悉，可实际上我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他站在我年轻的继母身边，脸没对准镜头，似乎在看别处。从照片右下角的水印来看，它被拍摄于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天。我曾无数次问起萨沙照片上的男人到底是谁，为何她如此珍惜它，可她每次都把话题岔往无关的地方。我意识到我的继母并不想聊起这个男人，便懂事地不再追问。但主动缄口并不意味着我对萨沙的那份好奇也会就此消散。尽管我是她法律和事实上的继子，可这个过程来得突然且怪异，就好像我被赋予名字、性别、工作时一样，萨沙出现在我面前，告诉我今后她会做我的母亲，于是不经交易、也不须讨价还价，我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她的孩子。

　　我与萨沙的初次见面是在2005年的冬天。我被卖到维罗纳的一处地下大|麻种植场里做工。天很冷，我的手脚升满了冻疮，却不得不一刻不停地去择那些生了虫害的叶子。偶尔有几只黑米似的小虫爬到我手上，窸窸窣窣地胡乱蠕动，我却冷得连拨开它们的力气也没有。就在那时，萨沙从门的那头走了过来。平日里对我们呼来喝去的监工站在她身后，以一种恶毒却畏惧的眼神刺着她的后背，却没有说一句阻拦的话。萨沙脱下外套披在我身上，接着半蹲下来，好让我们的眼光能平等地落在彼此身上。她说她叫萨沙，全名很长，待会儿她会在路上慢慢讲给我听，又提到平常孩子到了我这个年纪就该上二年级了，不过她现在带我去办入学手续也不算太迟。她替我扣好了每一粒扣子。大衣很长，一直拖到我的脚踝，让我以为自己变成了一只茧中的幼虫。萨沙对我露出微笑，她轻声说：从今往后，我们将一起生活。

　　想到这时，我突然听见她的房里传来声响。我在原地怔了会儿，才意识到也许她的窗户没来得及关严实。伦敦的天气本就糟糕，万一遇上大雨，桌上的东西还得遭殃。深思熟虑后，我拧开她的房间门把手打算查看一番。结果倒是不出我所料，她桌前的窗户撑开了一半，笔筒被风吹倒，文具稀稀拉拉地摔了一地。我松了口气——至少这声轻响不是什么灵异现象所为。我关好窗户准备离开时，蓦地瞥见萨沙的书桌中央摆着个硬皮笔记本。

　　我知道这是她的日记，也知道我的继母有写日记的爱好。年幼时我曾出于孩童的顽劣与好奇，某次打算偷偷翻看她的日记，结果却是被向来温柔的她以窥探隐私的理由毫不留情地斥责了一顿。而现在我的内心却涌起了某种卑劣的狂喜——或许在这本日记中——或许通过阅读死者生前肺腑之言的这一番下流行径，我会解开我心底积压了数年的疑惑，生者与死者间从此将再无秘密与隔阂。她终于能完全赤|裸、毫无保留地与我坦诚相见，像她了解我那般公平地由我去了解她。

　　这么想着，我翻开了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