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霜寒十四州》陇上疏林

11、高寒

　　公冶虚施施然离开了，留下渐飞霜一个人不断思考着他的话。那种挥之不去的黏腻烦躁又一次萦绕在他心头，渐飞霜无意打扰容子英寻找手札，闪身回到剑鞘中准备休息。
　　不知是为什么，到了剑庐之后，回忆更加肆虐，重复闪回的场景如走马灯一般。时刻准备脱离容子英的禁锢，从渐飞霜的脑海崩裂……
　　以渐飞霜长久以来的直觉，他们正在一步步走进一个量身定做的圈套，他们的每一步，都是被对方精心算计的结果。只不过渐飞霜从来不畏惧别人的圈套。他暗暗想到，既然你们想要我回复记忆，我就回复记忆好了。他隐约知道，想要撕开这个精密圈套，就要主动往里走的更远才是。他的直觉告诉他，他所期待的真相，就隐藏在这重重的圈套之中。
　　公冶虚一点都不意外看到渐飞霜“你还是来了。”
　　渐飞霜沉默的走到公冶虚身边“你想让我看到什么样的过去？”
　　公冶虚摇摇头“我只能让你看到一种过去，那就是真实的过去……”
　　渐飞霜轻轻一笑“来。”
　　他的意识陷入了一阵黑暗，再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悬浮在一方小小的院落之上。下面有两个少年，一个似乎是他年少时的模样，另一个则跟他有几分相似，看到那个少年的脸庞，渐飞霜的心里涌上一股难言的情绪。
　　“哥哥，你说我什么时候才能铸造出绝世的名剑呢？”
　　少年的渐飞霜眉目里全是属于少年的轻狂意气，他微微笑道“寒儿，你才多大，等你长大，你一定能铸造出绝世名剑的。”
　　那个被称作寒儿的少年撇撇嘴“哥你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天才剑客了，再过几年，我给你铸造的那把剑就配不上你了。”
　　飞霜揉揉高寒的头“我可是你哥，肯定比你要学的快那么一点点的，不过你放心，我只会用你一个人做的剑，哪怕有公冶先生亲手所铸的名剑来换，我也不换。”
　　高寒叹口气“公冶先生绝世之资，恐怕我一生也无法和其相提并论。”
　　两人从小相依为命，拜在当世一位剑道大家手里，飞霜醉心剑道，高寒痴情铸剑。两人共同继承了大家的衣钵，只不过大家前些日子已经病逝，只留下他的毕生绝学两卷给兄弟。
　　飞霜笑笑，他觉得弟弟什么都好，就是有些太过小心，缺乏自信。“寒儿已经是了不起的天才了，我相信你即使比不过公冶先生也能做出属于你的绝世之作。”
　　高寒点点头“我哥可是要当天下第一大剑客的人，我当然要做一把配得上他的剑。”
　　飞霜粲然一笑，如明月放光“等我做了最厉害的剑客，给我一把朽了的铁剑也能横扫千军，你就不用担心做不出好剑了。”
　　高寒扑倒飞霜身上挠他痒痒“好啊哥哥，你居然敢看不起我。”
　　飞霜赶紧投降“没有没有，我一直觉得你能铸出绝世之剑的。”
　　年少轻狂，总觉得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等到老了才发现，年少时的时光有多么珍贵，而自己所拥有的只不过在身边的这寥寥几样。
　　渐飞霜的剑术一日千里，他很快就离开了自己和弟弟居住的小小院落，走向了更加辽阔的世界。在离开时他和高寒约定“寒儿，等我再回来，一定会成为了不起的剑客。”
　　高寒握住了他的手“哥哥，我一定会铸造出一把和你相配的宝剑在这等你的。”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师父给的两卷绝学，渐飞霜早就已经熟记于心，自然也把他们放在剑庐由高寒保管。
　　他天赋绝顶、心思透彻，很快就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堂，一时之间，挑战者无数，但是经历战斗，渐飞霜反而更强，屡战屡胜。风头无几。
　　他一遍北上挑战强者，找寻剑道的真谛，一遍不断研习师父给他的秘籍，钻研剑法的高妙。在此期间，渐飞霜始终没有忘记和高寒互通信件，不过随着他的足迹越来越远，寄信的时间越来越长。
　　突然有一天，渐飞霜惊觉，他居然已经有两年不曾和高寒联系了，正当他准备写信时，高寒的信件先到了，上面是用炭胡乱划得两个字“速回”在看到信件的那一刻，渐飞霜心中的不安达到了顶峰，他日夜不停的向家奔袭，不知道跑死了多少匹马，但是等他回到自己长大的剑庐时，却只看见了仓皇向外逃窜的陌生人……
　　渐飞霜一把拉住那个人的衣服，目眦欲裂的问道“怎么了，里面怎么了？”
　　那个人一脸惊恐，满脸慌张“剑，剑，妖剑杀人了！”
　　渐飞霜只感觉一道惊雷劈过颅顶，他强压脑内汹涌的怒意，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
　　那个人磕磕巴巴的说道“我…我们几个……本来听说这里有……有高人的秘籍……就生出了贪念，纠结了一些江湖上的朋友……来抢秘籍”
　　他深深吸了口气“那里面的小铸剑师……他…他不肯…我们仗着他在铸剑…分不了身…就…就进去抢……”
　　渐飞霜捏紧了手，怒喝道“然后呢？”
　　那个人拼命摇头“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破坏了他的…剑…小铸剑师说…说什么…噩兆起…凶剑出…他就……”
　　“他就怎么？！”
　　那个人闭着眼大喊出来“他就跳进了铸剑炉！然后那把妖剑就把我们所有人都杀了！只剩我一个！只剩我一个啊！”
　　渐飞霜放开手，任由那个人跌跌撞撞的离开，他只感觉世界一片苍白，只有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毫无规律的叫嚣着——
　　渐飞霜慢慢走进这个熟悉的院落，他触目所及的所有地方都沾满了血迹，无数尸身散落一地，可以看出是被利刃所伤。但是渐飞霜并不在乎他们，他只是茫然无措的往前走，走到他很熟悉的——弟弟铸剑的地方。
　　这里的血最多，但是比血还要鲜艳的是剑炉里熊熊燃烧的烈火，一把黑色的剑胚静静的悬浮在炉火之中。离得这么远，渐飞霜还是能感觉到里面蕴含的强烈煞气和血腥。
　　“寒儿，是你吗？”渐飞霜朝着那把剑伸出手，锋利的剑芒一下子划破了他的手掌脸颊，把他刮得浑身是血。
　　渐飞霜不为所动的往前，任由妖剑的刀锋划开他的躯体，他直接把手伸进了燃烧的火焰里，把这把滚烫的剑取了出来。
　　皮肉烧焦的浓烈气味居然压住了这满室的血腥。
　　渐飞霜带走了那把妖剑，烧掉了他从小居住的院落。以他强大的心智和在剑道上的天赋，妖剑一时居然能为他所用。
　　渐飞霜带着这把剑四处寻访，但是无人能帮助他们。每每入梦，渐飞霜总是能看见火焰里烧焦的人形，不断地向他哭诉。一时说着“难道我就不能铸出一把绝世之剑吗？”一时又大骂“你为何不回来，你害死了我！”最后是幼时的高寒哭着叫道“哥哥，我疼。”
　　渐飞霜夜不能寐，反而觉得心里痛快些，他想着自己能陪着寒儿一起受折磨也是好的，只是逐渐形容枯槁。
　　一日，一个道人拦住了他“我看阁下根骨不凡，为何要带着一把妖剑，还不赶紧把他毁掉。”
　　渐飞霜望着他嗤笑一声“你管得着吗？”
　　道人摇摇头“若非你心志坚定远超常人，此时早已被妖剑夺取心神，成为一个杀人狂魔了，还是速速把妖剑交给我。”
　　渐飞霜茫然看着他“交给你？然后你把它毁了？做梦吧。”
　　那道人叹了口气“这是未成之剑，剑还未成，先用活人殉剑，又在剑胚初成时杀人无数，这血腥煞气，隔着这么远都能感觉到。你日夜佩戴，已经性情大变。难道你没发现吗？”
　　渐飞霜捂住自己的额头，他当然能感觉到，能感觉到自己日夜加剧的暴戾和狂躁，他勉强忍耐，问那个道人“你有没有办法，把这剑里的灵魂解救出来？”
　　道人深深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告诉他“或许，你应该去问问当世第一的铸剑名家公冶先生。”
　　渐飞霜不耐烦的摆摆手“多谢。”
　　渐飞霜凭借自己强大的意志力，一路压制妖剑的煞气，竟然真的被他找到了公冶欧居住的地方。
　　听完这个跪在自己面前的年轻人说完，公冶欧久久的沉默，过了许久，他才说“活人被生生殉剑，必定心中不瑟怨怼。铸成之剑天生就带怨煞之气，必定饮血才能满足。除非殉剑之人自愿殉剑，而且受烈火焚身不生一丝怨怼，才能成就宝剑。”
　　渐飞霜跪在公冶欧面前，他头疼欲裂，还是忍耐着回答道“是，我知道。不知先生可否有办法，把我弟弟的灵魂从火海中救出来。”
　　公冶欧深深的看着他“我倒是有一个办法。”
　　渐飞霜喜出望外“先生但讲无妨！”
　　公冶欧看着这把漆黑的剑上闪动着的不详光芒“若是有人自愿殉剑，且能保证不生一丝怨怼，我可以重铸此剑，把原来陷于剑中的灵魂引出来……”
　　渐飞霜目光灼灼的抬起头：“先生，我可以吗？”
　　公冶欧眼中都是不舍，他叹口气“飞霜，你必须保证自己自愿殉剑，并无一丝怨怼才行，如果你只是一时歉疚，那……恐怕最终还是不会成剑。”
　　渐飞霜笑笑“先生是怕我后悔？怕我只是一时冲动？别的事情我会不会后悔不好说，但是替我弟弟成为剑灵这件事我绝不后悔。我绝对…绝对不会让寒儿最后铸出的剑变成妖剑的。”
　　公冶欧摇摇头“你知道成为剑灵意味着什么吗？以你的天赋心境，即便你日后不是天下第一的剑客，也是数一数二的绝顶高手。可是成为剑灵，你再强也只不过任由剑主驱使，只能做杀人的武器了……”
　　尽管只是初见，公冶欧就已经看到了渐飞霜的疏狂孤傲，这个年轻人不仅仅是疏狂，他还有与之相配的实力和心境，让这样一个人往后余生只能做被人差遣的工具，公冶欧实在觉得不忍……
　　渐飞霜异常淡然，他的表情十分真挚“即便我是剑，也绝不是一把人人能用的剑，多谢先生，本来我已不报希望，没想到先生还有这样的万全之策。飞霜感激不尽。”
　　公冶欧触及渐飞霜坚定的眼神“你…你意已决，我就不再说什么了？”
　　渐飞霜重重磕了一个头“可惜飞霜无以为报，若是剑成，飞霜自当为公冶后裔效力百年，若是不成，还得劳烦先生把我和弟弟葬在一处，实在过意不去。”
　　渐飞霜摁着自己的头，感觉自己被弹出了回忆……置身于一片无边黑暗。烧焦的人形抓住了他的脚腕“哥哥，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寒儿？”
　　焦尸的肌肉面目逐渐恢复，显出一张渐飞霜十分熟悉的脸来，他带着深深的怨恨“为什么？火烧的我好痛，我好痛。我一直在等你，你为何不来救我。”
　　渐飞霜想要触碰他，但是却无法触碰“对不起，对不起…寒儿，我……对不起你。”
　　高寒沿着他的腿往上爬“哥哥既然对不起我，那就和我一起死吧。”
　　渐飞霜“.……”
　　高寒的手慢慢伸向了渐飞霜的喉咙，渐飞霜的眼中冰蓝的光芒一闪而过“不对，你不是寒儿。”
　　眼前的景象如同镜花水月，须弥散尽……
　　“不错，不错，不愧是渐飞霜，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摆脱心魔的控制。怪不得主人要让我来斩草除根。”
　　渐飞霜勉强看清了眼前，他正被容子英抱在怀里，而公冶虚正言笑晏晏的看着他们。
　　容子英净化着他身上的魔气“不要激动，你被心魔入体了。”
　　渐飞霜看着公冶虚“这些东西在鸿山就粘在我身上了，一直悄悄损耗我的精神，你再用秘术召出我的记忆，趁我恢复记忆心神大乱的时候让心魔控制我。好毒的计，好深的算计。”
　　公冶虚点点头“很对，都对，不愧是渐飞霜，如此高等级的心魔都无法控制你。只不过，心魔这东西倒也没那么好消除，你且慢慢对付吧。”
　　容子英扶住渐飞霜的背心“我在公冶先生的资料里看见，原来鸿山藏着的是黄铁令。”
　　渐飞霜喃喃到“黄铁令，原来如此。”当年魔君攻打灵界的时候，被青君大败，青君将魔君的魔刀熔铸成三枚销金令，青铜令、黄铁令、黑金令。封印在九州各地。魔君受此侮辱很快含恨而终，临死前留下遗言，谁能找到三枚销金令重铸魔刀，谁就有资格做统御魔界的魔君。
　　“好一招卸磨杀驴，先利用我们进入青君结界，再想办法把我们都杀了，好。”
　　公冶虚表情似乎有些奇怪，似乎没想到容子英和渐飞霜这么快就能推导出事实真相“怪不得主人要我来，你们两个，真是不杀不行……”
　　紫黑色的魔气像是诡异的图腾在渐飞霜身上盘旋“你配吗？”
　　激烈的剑气不仅划破了容子英的脸，也擦过了公冶虚的衣袍。他低声说道“你别动手，我来。”
　　公冶虚温和的笑了“当然我是没这个本事，不过我想天下九剑竟然是魔剑，妖剑弑主，被武林正道围攻，重新熔铸成一锅铁水。年轻一代最具天赋的剑阁阁主被自己的佩剑反弑，死在自己的爱剑之下这个故事很好，很适合你们，两位觉得呢？”
　　他看向渐飞霜，脸上的恶意溢于言表“这本来就是渐飞霜原本的结局，不是吗？”
　　“你！”锋利的剑气带着迫人的冰寒朝着公冶欧而去，差一点就能把他击穿。
　　公冶虚微微一笑，身形不断溃烂“只是一具尸首，就不劳天下九剑出手了。”
　　那堆溃烂的尸体居然勉勉强强拼出一个高寒的尸首，满脸怨恨的看着渐飞霜“哥哥，来下地狱啊。”说罢，还来不及等渐飞霜出手，就已经自行消散，成了一堆白骨。
　　“啊啊啊——”
　　渐飞霜爆发出一阵痛苦的大喊，容子英被他的剑气震得浑身是血，衣衫破烂。他赶紧冲过去制住了渐飞霜“飞霜！飞霜！冷静。”
　　渐飞霜一把推开他“滚，赶紧滚！”
　　容子英抱住了他“我不走。”
　　渐飞霜眼睛都红了“怎么，你嫌这场妖剑弑主的剧本缺了主演是吗？”
　　容子英死死地抱住他“我说过，我是你的剑鞘，我不会让你伤到别人，也不会让你伤到自己的。”
　　“你——”渐飞霜想扒开容子英的手，可是那手抓的那么紧，好像是一把铁钳，他怎么也无法扒开。容子英的身上被剑气割的乱七八糟，空气中都是他浓烈的血气。
　　趁着渐飞霜意识不清和心魔斗争的时候，容子英一把抄起渐飞霜就往冰泉跑。他身形极快，几个闪身就已经到了冰泉旁边。一把将渐飞霜扔了进去。
　　冰冷的泉水一激，渐飞霜短暂的清醒了片刻，他从水里冒出头来，容子英也跳了下来。他双手一抖，渐飞霜就被两条银色的锁链锁死在了冰泉中央。他想冲向容子英，被锁链扯住，银色的锁链哗啦作响。渐飞霜向上抬眼看着容子英，状似疯魔……
　　经过这么一顿折腾，渐飞霜身上的白衣大敞，露出里面如同白玉，欣长结实的身体来，这本来应该是一副很美的景象。可惜，紫黑色的魔气像是洁白宣纸上突兀的墨迹，让这副躯体显得有些妖异。
　　黑气已经顺着他精致的锁骨和修长的脖子爬上那张总是带着淡然傲气的漂亮面孔，容子英伸手抚上渐飞霜的脸。那向上斜挑的凤眼下洇出了一抹红，和他额头上那个鲜红的符印一起，成为了渐飞霜浑身上下唯一的艳色“你要相信我，也要相信自己。我看到了，我全都看到了。”
　　渐飞霜想要挣脱锁链的束缚，但最终只是让自己的衣服越加凌乱“我救不了，我谁都救不了——”
　　容子英将他一把抱住“你救了我，你一直在救我，不止一次。我最绝望，最黑暗的时候，是你出现保护了我。现在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会保护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