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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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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张年久的纸上,“赵玉珠”三个字几乎都是歪歪扭扭的,只有扉页那三字秀丽隽永,那是当朝陛下的墨宝。
他有幸,8岁那年遇到了太子殿下,否则再给他80年,也不可能有今日之成就。他不敢忘,也不能忘此知遇之恩,但他不知道,恩情难欠,更难消受。
三年前,也是太子登基之时,他因故被派往南域守城,远离京都的三年,他收复了南域十六族,立下了赫赫战功,一时风光无两。
可凯旋归来之时,陛下却不似从前一般肝胆相照,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虽然论功行赏,册封他为凉侯,可同时也升任了督修水利工程的外戚石氏为户部尚书。这石御实本来是地方官员,因其清廉贤名远扬,被选调入京,后其女入后宫为妃,更是为陛下诞下皇子。所以,这位老丈人晋升得也很快。
这次他回京,石御实一直侍奉陛下左右。陛下有重要事宜,也都传唤石大人,从来没再找过他。
凉侯猜测,也许,那件事还是让陛下心生芥蒂了,可他的良心没得选择。
“侯爷,又是一夜未睡吗?”一位眉清目秀的女子款款走来。
“丫头,还是老样子,睡不着”他好像丝毫不在意,坦然道。
念因丫头是他从边陲的,她是先前舒将领的养女,舒将军战死沙场,女儿习得将军的武艺,在换岗之际继续带领一方将领守城,他心中也是很欣赏这个巾帼女子。返京的时候,她自请一同归来,想寻自己的亲生父母亲,他便答应这丫头可以暂时住在自己的府邸。
可这丫头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总是给自己做粥,洗衣,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丫头不晓得他的心思,还道“侯爷,找大夫给您瞧瞧吧,您不能总是睡不着呀”
他笑了笑,“丫头,咱们做军人的,不早习惯了吗?睡不着便睡不着吧 ,要喝那苦涩的药,还不如睡不着呢”
念因心疼,“侯爷,过去您肩上担的责任多,可现在已经没什么好担心的了,您怎么还是如此不快”
他开怀笑道,“不快,怎么会?我这一生,一直被人骂,这会儿没人骂了还有何不快?!”
念因不喜欢这调侃的方式,“侯爷真是什么时候都会睁眼说瞎话呢”
他又笑笑,“你都看出我不快了,怎么有的人他就是看不出来?”
念因猜到了那人是谁,可她不敢妄言,在边陲守城时,他有时会讲起这人,每每说到他们的经历,他都会不自觉地笑起来。
“也罢,人,不能太贪得无厌”他忽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出了楼阁,“你这丫头,快些去寻你的父母”
念因点点头,可心里却不想早些找到,她喜欢呆在侯爷身边。侯爷就算待她没什么特别的心思,可她还是喜欢,得遇君子,奉茶也好得很。
凉侯府近来人多得很,有的是官员,有的是仕子的举荐之人,还有一些仕子也胆大来造访。
只因凉侯,武从师前朝大将军,文从师前朝太傅,文武双全,两者造诣皆是不浅。而这两位老师的徒弟又甚少,能占其两者的,当世只有两人,另一人便是当今陛下。
昔日承蒙东宫垂帘,他作为太子伴读,和太子一同向二位老师学习。他姓赵,名唤成拂还是太傅他老人家赐的名字。都说改头换姓,此后世人只知赵成拂,不知籍籍无名的赵玉珠。
成拂,成拂,他真的很怀念那段童年时光,太子殿下会追着他唤他“成拂哥哥”,他觉得自己很伟大。
可那快乐的时光总是转瞬而过。哥哥这称谓终究是不合适。
8岁前,他不会写字。太子教他写的第一个词就是“赵玉珠”,扉页上工工整整的小楷,还是真的有点孩子气。
凉侯,实话说,比起赵玉珠,他更不喜欢这个称呼,自古封侯何人会取“凉”字,怕不是陛下对他心凉了吧。
他不知道,或者也不敢想,思索期间,他乘坐的马车已经到了申大人的府邸,二人对坐于堂中。
他先开口道歉“申大人,小弟近日来真是打扰阁下了。可听闻他跪求大人教习他武艺,是否真有此事呢?”
申程一时羞涩,“不敢不敢,侯爷,您的弟弟本就该您亲自教导,我这一介匹夫,不过是与令弟切磋罢了”
见此,他怕申大人多想,赶忙解释,“大人,不要误会,我不是来兴师问罪,是想恳请大人真的收他为徒,做他老师。”
申程不解,试探问道“侯爷,其实我一直想问,赵家代代是武将,何以到了赵小公子,已至舞象之年,还未学过一些本事”
成拂点点头,说道“乱世需武将,太平之时却需文将。现下黎国根基稳固,国富民强,正是需要文臣之际,可这小子偏偏不爱读书,不爱读书也罢,他偏偏还喜欢舞刀弄,想我赵家祖辈,战死沙场者不计其数,自我二弟,三弟死于战场,年迈的祖母不肯后辈再去行那杀戮之事。你知道,父亲老来得子亦是稀奇,也下定决心不肯让这小子再入军营。”
申程闻此,不由发问,“既然赵世伯不希望他习武,那侯爷一直是支持他的吗?”
成拂自嘲般笑笑,“不支持又能如何,我文武双全,立下赫赫战功,身居高位辅佐陛下,他却被人笑话为废物。并非全是他的过错,也有我的错。”
申程明白,他本也欣赏那赤诚纯真的孩子,更不惧怕仕子们别样的眼光,于是答应道,“侯爷,小公子他本是有志气的,若非要鲲鹏安于蓬蒿之间,他怕是一辈子都不甘心。侯爷忙碌,便由我来教习小公子吧”
成拂闻此,作揖谢拜。临走,却还是忍不住解释道,“申大人,我亦想能亲自教导他,可不瞒大人,此刻的我就像那零散的冲车,中看不中用了”
申程诧然,原以为侯爷不能教习小公子是有什么特殊缘由,竟不是不想教,而是不能教?
回府路上,成拂路过了桂顺斋,叫停了马车,他去买了些许糕点,打算进宫去。
皇宫之内,甚为冷清。陛下一直是这么个孤僻的性子,不要过多人伺候在左右,前两日石大人已启程前往河南勘测工程,成拂心想也许这是个机会,去找陛下谈谈。
三年未见,陛下不知道变化了吗,此刻在宣室殿,他就站在陛下跟前,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仿佛之前说不完的话,此刻说什么都不太合适。陛下也不急,只是批阅着手里奏折,仿佛在等他先开口。
“陛下,近来可是忙碌?我给陛下带了桂顺斋的糕点,想来陛下之前很是喜欢”可他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爱卿有心了,这桂顺斋已经变了,不是从前那个味道了。”陛下没有抬头,冷冷说道。
成拂握着点心盒的手紧张了一些,说道,“陛下,那臣可否陪陛下下盘棋”
说到棋,陛下才停下手中的笔,抬起头盯着他,“爱卿莫不是看不见这满桌的奏折,虽我有心陪爱卿下棋,可却不是良时啊”
成拂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从前他会和太子盘膝而坐,太子累了,他也会帮着看,可现在,想想都觉得僭越。
“既是如此,臣……便告退了”成拂实在找不到呆下去的理由,他就像一座被架空的楼阁,好看得很,可也中空得很,陛下朝中大大小小事务无数,却无一件交于他办理。
临走,却忽然被唤住,“爱卿,战报上禀你已战死沙场,可后来你又自己归营,这中间可发生了什么事呀?”
成拂万没有想到,陛下竟会怀疑,赶忙走回解释道,“陛下,臣当日伤重昏迷,又落于水中,幸得一农户人家相救,才挽回一命。伤好后,臣便立马赶回了营中。”
陛下不做声,好似根本不相信这般说辞,成拂赶紧跪下道,“陛下,臣刚才所言,句句属实,恳请陛下明察”
陛下放下了笔,缓缓走到了成拂面前,“既伤重如斯,为何后来还要冒然迎敌?”
成拂一时不知他是关心还是在责备,抬起头来仰望着这个高高在上的人 ,他的心思真的越来越难猜了。
陛下没有低头看他,只是望着远处,“起来吧,你又没做做错什么,为何要跪”
成拂起身,问道“陛下,臣其实有一事相问,臣知道,赵氏罪孽深重,可祸不及子弟,臣的弟弟日后可还能入仕为官?”
陛下闻此,挥了挥袖子,遣散了为数不多的侍女太监,“成拂,你可还习惯我这样叫你?”
成拂受宠若惊,赶忙摇头。
“时过境迁,从前我与你是一体,可而今,我是我,你是你。你的要求于我无益,于大黎更无益,我又怎么能处处只为你考量?”
成拂自知不妥,赶忙跪地,“陛下,臣知错”
“这糕点,你拿走吧,晚些时候,我让徐公公给送一份去。桂顺斋之前的师傅已经在宫里做御厨了。”言罢,陛下就离开了宣室殿。
成拂看着那个远去的背影,他再也不是太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