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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婚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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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在冰氏祠堂里,听见这一个家族的人聚集在一起商量颜开那日在神殿里开出的条件——要么娶得冰誉处或冰离月,要么放雕龙进冰家荣耀城大开杀戒。须知那时雕龙吃活的动物,连人也吃。
冰家的祠堂设立在一座空中城池中,事实上,这个家族主要的基业都在地上,而非天上。这样,我就不禁为他们感到担忧起来:因为那些庞大的雕龙一刻也不停地在他们头顶盘旋。但他们仿佛没有察觉一般,对这险恶的环境安之若素。
我看见一个满面沧桑的老者走到冰离月跟前,问道:“对于他的条件,你怎么看。我的孩子?”
我看见那个老者虽则满面沧桑,眼瞳中却深藏着睿智与通透的光芒,我还看见他拿着权杖的那只手的大拇指上套着一枚古朴的白玉戒。他外袍的边缘上镶着金色的繸子。根据他的打扮,我就知道他是这个家族的族长——原来在上古流传下来的史籍上,有描述过这些显赫的人物的衣着的文字。
冰离月眉头微微皱着,在族长面前谦卑地低着头,只是保持着沉默。
这时,冰誉处忍不住说道:“冰家的祭司何以遭受这样的屈辱!”
族长看了她一眼,又望向冰离月,慈蔼地说道:“不必委曲求全,我的孩子。你若心中厌恶,我们必不舍你。”
“没有厌恶的意思,上祖。”冰离月说道,同时轻轻舒出一口气,“我曾对他有恩——如果他还愿意将那视为恩情的话,或者我到他身边,能慢慢劝他悔转过来。”
满室的沉寂持续了十几秒。这十几秒之间,只有青蓝色的烟火不断上腾的形象惹人注目——那是祭祀时他们在殿内所点的烟。大家似乎都陷入一种沉郁的思索中去了,每个人都愁眉苦脸的。
“简直胡闹!”一位蓝衣服的长者怒骂道——从服饰看他应该是家族的一名长老,他语气激动地说,“即便离月愿意舍己,我们也断不能做这恶事!将冰氏的子孙送与魔头献媚,这是永世也无法洗刷的屈辱!”跟许多冰家的血脉一样,他有着一腔勇于仗义执言的侠义心肠,但他显然比其他的冰氏子孙更易于冲动。
“如果我们还有半营兵力可以调度,如果我们还有一座城池可以退守,如果我们还有半点神力可以做须臾之间的抵抗,我们也不必在这里一筹莫展了。”一个年轻的少年人站出来说。虽然年轻,但他衣袍荣耀华美,应当也是一位身居要职的人物。不过我不记得那身衣袍的形制代表什么职位了。但我知道他名为冰何雪。
“唉,我们这样苦苦持守到底是为哪般?譬如我们那些可怜的兄弟早日战死了倒还为好。”有一个年迈的长者在角落里抹起眼泪来,他原来感到事情的艰难,就心肠软弱,哀伤起来。
“何必忧愁。”冰离月冷静地说,同时抹去额间的金印,表示她已撇去祭司的职任,“我早已有许多话想跟他说清楚,只是多年来一直有许多阻隔,不得良机。他既提出这个条件,我也就将计就计罢了。不要哀叹,不要疑惑,在这末世危难的时候,是死是活、是正是邪、是勇敢是懦弱都不被纪念,但总要按自己无亏的良心行事。神明衰落的时候,你们要做自己的神明——因你们本是神明的后裔。”
她既这样说了,众人的心都渐渐安定了。只是青蓝色的烟火仍不断上腾着,渐渐在空中幻化出狰狞的形状。黄昏很快就过去了,凄惨的夜幕很快就来临了。我听见漫山遍野响起撕心裂肺的哭嚎与呼喊。我知道,这个晚上又有很多动物痛苦地死去了,其中应该也有人类。
第二天,他们——不,确切地说是冰离月——他们只是在旁边看着冰离月做这些而已,冰离月写了一封修书,系在一只飞鸽的脚上,让它将修书送给颜开。这是冰家驯养的专为送信的飞鸽,不过近来,它们的数量已经不多了。
信是以冰离月自己的口吻写的,信上表示她愿意与颜开结为莫逆之交。不过颜开倒没有在意她的措辞,不过短短三天之后,他就带着一驾金玉装饰的马车从荒寒谷来到冰家仅存的最后一座城——就是荣耀城——门口。驾着马车的四匹马都是雪一样洁白的四匹飞马——关于这点,他们不得不感叹颜开的天才:他总有办法弄到一些世所罕见的神物异兽。
他们本以为颜开会带一顶鲜红的花轿前来——像传统的嫁娶习俗那样。不过颜开没有那么做,显然是尊重冰离月的身份。“我说我娶你,却不会以娶凡女之礼,因为你本不是凡女。”后来,颜开对冰离月说。
冰离月从城楼上远远就看见那辆由四匹飞马拉着的马车,它们在灰白的天幕上飞行了一段时间,然后按照一定的弧线降落在城门前不远处的平原上,然后四匹马收敛羽翼,拉着车子飞奔到城门口,就停下了。在马车后面、伴随马车前来的,还有千万匹普通白马,在那些马上都坐着身穿银白铠甲的武士,他们身上飘扬着白色的披风,腰间佩着长剑、面上带着银色的面具。在马车的前面,还有八个骑着普通白马的人,不过他们没有佩戴面具与武器,身上也没有披风,而只是穿着一袭华贵的长袍。我在他们中仔细地看了又看,却没有看见颜开。相信城楼上那些冰家的男女老少也和我一样惊诧。
“本来我还以为他会带领雕龙来迎亲呢。毕竟那可是他引以为傲的产业。”城楼上有一个年轻的男子说。相信这也正是很多人心中所想的,因为他话音刚落,附近的人就纷纷点头。
颜开没有出现在平原上众人的视野中,却悄无声息出现在城楼上冰离月的旁边。甚至冰离月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到那儿的。当冰离月察觉到的时候,颜开已经搂住她的腰,在她耳边轻声道:“请吧,我的祭司大人。”说罢,就搂着冰离月从城楼上如苍鹰般飞了出去,有些冰氏族人伸手要拉住冰离月,颜开察觉他们的意念,朝他们发出威慑的目光,他们就出于求生的本能产生畏惧,反而后退了两三步。颜开就带着冰离月一直飞到了城门口那驾马车跟前。
他将冰离月在马车跟前放下来,同时在她身侧鞠躬,伸出一只手,意思要冰离月扶着他上去。冰离月照做了。随后他也进了马车。暂停在平原上的这一队浩浩荡荡的人马即刻就转身回程了。而在城楼上,当初祠堂里那个暴躁的蓝衣长者此刻再次暴躁地跳起脚来,骂道:“这跟掳掠有什么区别!”
但是对于上了马车的两个人,他们却丝毫没有觉得他们之间是掳掠与被掳掠的关系。起初,冰离月上车之后就坐在马车上最靠右的位置上,颜开上车后,也没有狎昵轻佻地挨近冰离月,而是端正地坐在座位的中间。他们都低头盯着地面,去荒寒谷的路途一直很寂静。
到了荒寒谷之后,他们举办了一场热闹非凡的婚礼。参会的,一半是颜氏子弟,剩下一半是颜开操纵的傀儡和甘心顺服于他的臣民,其中有各个家族的子民。
当天晚上,颜开来到他与离月的“婚房”,离月已经安静地坐在里面等候他。他进来时,眼神锐利,步态沉稳,不像喝过酒的样子。而我分明看见,在那喜庆的筵席上,他曾忘我地饮了许多杯酒。而且,他身上的酒气还是很明显的。
意识到他进来,离月抬起双眼,漆黑的眼睛在昏黄的灯火下如黑曜石般闪烁。她表情轻松,仿佛在等待一个来访的友人走近。颜开走近了,她就开口说道:“小开,你喝酒了?”
颜开凑近她身边坐下,面庞挨近她的面庞,眼睛紧盯着她的眼睛,说道:“是,我怕我不敢碰你。”
离月笑了,以温柔的目光回望他,问道:“你会这么做么?”
颜开忽然将头埋在离月颈窝处,仿若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不会,离月姐姐。除非你愿意。”
离月伸出手揉了揉男人细密柔和的黑发,没有说什么。
颜开抬起头来——在那之前,他偷偷亲吻了一下离月肩前金色的衣带——再次面对离月,恳切地说道:“可我还是想亲你,姐姐。”尔后,他将嘴唇凑近离月的耳朵,一边吐露着温润的气息,一边低声说道:“很早以前就想了。”他痴迷地望着离月有着好看轮廓的嘴唇,沉寂的眼瞳深处浮现出玫瑰色光彩。
离月将面颊偏向别处,金色的眼瞳也从颜开身上移到桌上的灯台上闪耀的烛火上,仿佛难以承受颜开倾覆过来的似水柔情。她一只手撑在床上,一只手抓着颜开的手臂,以尽量平稳的语气说道:“我们三年未曾见面了,你不想跟我叙叙旧么?”
“想。”颜开脱口而出,同时收回了释放给离月的情愫,也压抑住内心的渴求。在离月面前,他仍然是一个纯真热烈、知礼懂进退的孩子。但他还是不甘心地抓起离月的一绺头发,放在唇边轻吻了一下。随即他又说道:“你头发比三年前留得长了。”
离月说:“是。以前因为争战的缘故,留长发不合宜。后来担任祭司职任,就开始任它长长了,因为‘长发是祭司的恩荣’。不过,我现在已经卸去祭司职任了,你若喜欢,我可以为你剪短。”
“不,”颜开立即制止道,“你这样很好看。比以前更好看了。我几天前在你家神殿里远远看见你,就觉得你好看得不像话。”他说这话时将头靠在离月肩上,仰起脸看着离月的面容,眼神清澈宁静,满含着信徒仰望神明时的忠贞与虔诚。
离月笑道:“看样子,你是对我见色起意了。”
“不是的!”颜开从她肩头抬起头,挺直身子,就差赌咒发誓了,他说,“我对你不是如此!”
“我知道。”离月用温柔的眼目注视着他,和缓道,她的气息宛如香草一般迷人。
颜开这才又安静下来,不过他没有再依偎到离月身上,而是一把紧紧地将她拥抱在怀里。离月安静地倾听着他的心跳,那些狂躁的、不安的、空寂的、痛苦的心声都悉数落到她的感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