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携君弃尘》萝卜卷子

36、夕阳

　　夕阳，字新致。是大王与侍妾所生之女，碍于母亲身份特殊，所以自小在乡下长大。常在我与师父斗棋结束后为我们送上两碗热茶。

　　村中人无人知晓此事，除去我，便只有她。

　　而我，天生银牌，资质却不佳。师父曾看过我的命格，说是一生顺遂，修为只可过半，不可贪多。偶有贵人相助，直上云霄。却躲不过两情：一情得自我，失所有。二情得天下，失心声。

　　“纸鸢姐姐竟这般厉害，惹得新致好生敬佩。”她衣着朴素，头上仅仅戴有几支珠钗，却足够美。

　　“也就你信。他忽悠人呢，他若真算的那么准，门口早排上一堆了。今日棋盘尚未摆，何事将你催来？”她今日也没有带茶，想必不是小事。

　　她今年刚满十二岁，我比她大上三岁，已满十五。也不知是我素日对吃食不感兴趣引起的惩罚还是什么，我与她虽错三岁，可旁人却是看不出来的。她倒是比同龄人都要高半个头，却是整日叫我姐姐，我时常都不好意思回应。

　　她咬一下下唇，我盯着她的唇，“还整日给我们送热茶呢，自己该喝些才是，嘴唇都裂了。”这个小毛病她一直都有，从未改正，说八百遍亦是如此，还说敬佩我呢，该我敬服她才是。

　　她闻言又狠狠咬一下下唇，似是不服气。真是要被她气笑。

　　可她今日却没有与我互怼，两只小鹿眼转得比平时仓促些，我忙拉上她的手，转头与师父暂别：“小老头儿，我跟夕阳出门玩喽，今日就不陪你下棋了。”

　　师父没有说话，笑着朝我挥挥衣袖。他向来这般宠我。

　　小夕阳将我拉到她房中坐下，红着脸取下腰间玉佩，将宝贝系到我腰间。玉佩是莲花状的，白中透青，据说是她母亲的遗物。

　　我吓得抬手便要取下，她制止我：“你若取下来，今后我便再也不理你了。”我从未见过她如此认真的模样，便哄着先戴上了。大不了日后取下还给她嘛，总之，这物什太过重要，绝不能要她的就是了。

　　将她哄好，她又拉着我说要看夕阳，我随手勾起她的下巴：“不是在心上么？何须看天上的？”

　　她通常皆是叉腰红脸，气鼓鼓地抬腿来踹我。可今日倒反常：“姐姐心上不知有多少人呢，也能有我一席之地？”语气温柔，却是逗我。

　　我与她互怼成习惯，张嘴就拆她的台，“你可知在心上为何意？不过是，一个活过十二载的黄毛小丫头。”狠狠戳一下她眉心，她却不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笑。站在黄昏之下，背着手，红着脸，朝我笑。

　　我原以为是她心情不好，所以路上不再逗她。我与她携手站在山崖上，待夕阳散作天边五彩的血液，将我与她聚在一起时，她与我共同吃一颗药丸，说是可助我们共生于天地，共融于世间。

　　我只当作笑话吃。

　　当时哪里想到，我所食蒙汗药，她所食阎罗丹……

　　我醒来时，坐在众人抬的轿子中。轿身黄金所制，恐要刺瞎我的双眼。所坐之地，三层鹅绒毯，最下垫有一张虎皮，轿子虽颠，却能感受到抬轿之人的小心。

　　原以为是她准备的惊喜，轻轻掀起轿帘，将头探出去。

　　却只见轿后火光一片，黑瞳烧作红眼……

　　我呵斥他们落轿，刚要出轿，被从轿子旁走来的公公用拂尘挡住轿门。“望公主三思。如今脚一旦落地，可就不利于公主入宫了。大王与王后最是忌讳吉利与不祥之兆，您可万不能做傻事啊。”说话缓慢，也并不是劝慰，而是一种告知。

　　“接我入宫，何苦为难他们？那可是一村子的人命啊。皇族，不是人么？为何如此漠视他们的生命？公公，您，不是人么？”我终于反应过来，为何师父不说话。为何夕阳不与我互怼。为何夕阳会相信师父初看命格所言。一切，皆已有了答案。

　　“殿下。入了宫，可万不能再胡言乱语。毕竟，大王与王后只是接您回去，未必……就有富贵荣华。”他未曾回答我的问题，却好像也回答了。

　　应他所言，我连哭的资格都没有。入宫前掉泪，吉利会被冲走，意为冲走荣华……

　　暗暗痛心之际，突觉胸口外有什么东西。取出一看是封信。封外写着：夕阳亲启。

　　赠，小夕阳：
　　城都繁华，莫要将我们遗忘才好。
　　玩笑话罢了，你方才莫不是当真了罢？真是蠢笨。
　　白日得一封信，宫中之人接你回去的。真替你开心，往后你便是有家之人了。
　　遥想当初，你日夜思亲，不懂他们为何要将你丢弃，是否是自己不堪？是否是娘亲姚氏不堪？又或是他们不堪？如今倒也不用想，终是等到这一日。
　　你琴棋书画精通，我样样不如。每日羡慕。终是望夕阳成初日，愈发比不上。极为欣慰。
　　宫中规矩颇多，稍有不慎便一无所有，往后我们不在身边，你须多为自己着想。旁人之事，能少管便不管。勿将自己陷于险地。
　　我们永远与你是一处的，化作灰烟，也会护着你的。
　　已逝，勿念。
　　微笑的，纸鸢

　　纸鸢的泪水滴到信纸上，捂着嘴尽量不让自己出声。脑中回荡着的，是那一句：“不过是，一个活过十二载的黄毛小丫头。”

　　大王与王后多疑，刚接进宫便问我，可还记得母亲姓氏。我回答时，由心敬佩：小夕阳还真是神机妙算，怪不得要将母亲姚氏写进信中……

　　第二日宫中便派了嬷嬷来要教我规矩。本身是想借此打压我，再将我撵回那村子。只是她并不曾想到，她所要教的，师父已经尽数教过。她亦不曾想到，村子已经没有活人。

　　毫无悬念的，我留下了。

　　王后贤良，却并不管事。凡事皆是应付，从未认真。夫人倒不是省油的灯，却也是个蠢人，只爱炫耀，本不必放在心上。

　　却不料她的两个儿子，愚蠢至极。常与其他显贵之子言语奚落我，我从未计较。后来他们竟故意侮辱姚氏，妄图激怒我。

　　我不曾被激怒，却动了杀心。两人全部死于我手。大王愚钝，我撒两个娇便作罢。夫人却妄想为他二子报仇，我从不会坐以待毙，却也不能暴露自己。

　　于是派身边从未向外露过面的侍女用惑卿人笙白之力瞬移，在大王与夫人出宫游玩时，将夫人当众杀害。我成功避嫌。

　　无奈当时瞬移到夫人身旁时，被大王摘下蒙面巾，面容也暴露了。得侍女忠心，她死于郊外，被发现时没有任何一样证物可以指向我，反而指向夫人身旁的忠仆。

　　想着劫难到此结束，结果没想到我却成为和亲首选。也是，无缘故召公主回宫，必然是有要事。无所谓，反正如今的我是一株草，风往哪边吹，我往哪边倒就是，反正也没有归处，倒向哪里都一样。

　　谁又能想到，那傻子一样的爹跟皇帝有一腿……曾经是被迫成为封地王，得书信私下回京。里应外合也成了皇帝，两人一日换一日坐龙椅，将国家当做儿戏。国不是国的那一刻，我便知这国已完，若非换帝王，怕是天神下凡也难救。

　　结果还真就换帝王了！这又何曾不是国运。

　　杨泊越死后，我写长信劝慰夕源。一，我明白这种感觉不好受。二，他如今是皇帝，万不可被有心之人发现软肋，使计击溃他。

　　而他却回信来，说那日夕柚在大殿自刎，傍晚我去寝宫手刃生父时，他看见了。

　　我原以为他要治罪，不料他竟为我扛下这些罪，成为众矢之的。后来又给我回信，让我继承大统。我既心疼又恨铁不成钢，原以为他是遭人暗算，被人击溃。结果那日宫门大开，迎我的，是他的心上人—杨泊越。

　　是为他开心的，可这份心疼却变成……我咬了一下下唇。

　　后来我在所有人身上找寻她的影子。所有人都像她，可所有人都不是她。每人都拥有她曾经某一个特质，但我明白，并不是她。

　　时常半夜打开信封再赏几遍，依然在心中感叹：“你的字，却是我倾尽一生也无法追寻的。”她总是这样，永远看不见自己身上的好。她的字，我练习半生，却终仿不出半点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