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兰春（深度修文中…）》北宅一故人

77、第二卷 第三十一章

　　第二卷第三十一章

　　“别来无恙啊，莫公子。”那人回身，屋内灯火跟着亮起。

　　莫城如迟疑地走近一步，“妘笙尊者？”

　　妘笙不由得深深打量他一番——一张倦容上凝着悄怆凄然的神情，惨白的脸被那一身玄黑长袍与及地的长发衬得格外惹眼。他整个人都似笼罩在一股子阴厉与死气之中，在夜里忽明忽暗的烛光下，活脱像是个鬼。

　　妘笙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打趣道：“不过六百年未见，你怎成了这幅样子？”

　　莫城如反问：“你为何会在这？”

　　“坐。”妘笙斟满杯茶，往前推了推。

　　莫城如迈步到桌前坐下，静等他回答。

　　“自小天尊重修那日之后，你我这还是头一回再见。虽我同你称不上朋友，但好歹也算熟人，你也不问问我过的如何，哪管寒暄几句，怎的这般冷漠？”

　　见莫城如垂眸不答，妘笙又说：“浮虞山跟魔域被派出来寻你踪迹的百年间从不间断，你倒真是厉害，半点消息都没有，跟我说说，都去哪了？”

　　莫城如的眸子里揉杂着审视，“妘笙尊者才是厉害，这不是也被你找到了么。”

　　“我要说是碰巧，你可信？”妘笙说。

　　“当真？”

　　“当然。”

　　二人相视，目光交锋良久，莫城如开口：“那尊者来此处是要干什么？”

　　妘笙正色，“幽冥鬼都的入口在凡世。”

　　莫城如不懂，“所以呢？”

　　“所以这六百年我一直在找啊。”妘笙说，“最近正好路过这儿。”

　　莫城如不好奇他寻幽冥入口的缘由，只说：“据我所知，虽将幽冥划分五道内，不过那里素来跟其他四道无来往接触，除非是来收取魂魄与元神时。五道里尚能知晓那里一二的人也屈指可数，更别说入口在凡世这种事。不知是何人告诉尊者的，是否可信？”

　　妘笙喝口茶，“何辽。”

　　莫城如透着殷红的眼尾微不可察一颤。

　　妘笙隔着水汽看他，“莫公子觉得此人可信否？”

　　莫城如绷紧下颚，嘴角扯起一笑，“义华天对幽冥知情自是应当。”

　　妘笙转而露出苦闷，“不过本想着问他进入之法，可惜这人也不知去了哪里。堂堂天尊，居然失踪六百余年至今还没找到，真是荒唐。更可笑的是向来高高在上的九重天对此竟也毫不知情且束手无策，只要个无能小儿代管一众仙门，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那浮虞山也没有义华天尊的消息？”莫城如问。

　　妘笙摇头。

　　莫城如端起茶，随口不经意问：“尊者觉得义华天尊的重修会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这六百年在世间找不到他的一点气息？”

　　“难说啊。”妘笙说，“他虽不是重修第一人，但重修之人也是屈指可数。先前那些，都是由九重天编纂十生六苦，在厄潺墟封存元神，之后就下到凡世重新投胎，要说顺利归位的，倒没听说，其他的就是没熬过这十生六苦，却也没有像他一样从此气息全无的。而且，我去天界散步的时候听那些仙侍们说起了一件事，约莫也是大概六百多年前，厄潺墟消失了。”

　　莫城如端到嘴边的茶杯一顿，“义华天尊失踪那时？”

　　“似乎是这样。”妘笙接着说：“厄潺墟在上古时期原本是一处奇邪诡异的混沌漩涡，后被人炼化成了一件法器，以做天界那些人晋升仙阶时下凡世历练的途径亦或者惩处罪仙的地方。而今天界人心惶惶，到处派人打探，不仅找的是小天尊，还有跟他一并失踪的厄潺墟。”

　　莫城如渐渐蹙紧眉头，“也就是说他有可能在厄潺墟就出了问题……”他话没说完骤然心口绞痛，手中茶杯‘啪’地掉地摔了个粉碎。

　　妘笙上前扶他，只一瞬间，妘笙顿感全身袭来寒意，让他冷不防汗毛竖立。跟着，莫城如胸口上隐隐泛着灵力波动。

　　妘笙微怔，“小天尊的精元内丹？”他抚手下去本意要为莫城如压制精元内丹的力量，忽然大惊：“以己身做容器以心间血养剑，你是要把自己炼化成这剑灵吗？”

　　莫城如极力稳住心神，“这是他的佩剑，只能这么做才能护住它……”栽倒的一瞬间，伴随着天旋地转的画面，他看着昊川跑过来。

　　妘笙将他靠在肩上，眼前的他，即便是痛，也不会像从前叫苦，只是一声不吭，紧握着拳头，咬牙克制。

　　妘笙叹了口气，转头看了一眼昊川，“你是？”

　　昊川不理，只顾紧紧拉着莫城如不放。

　　妘笙扯谎道：“劳累所致，无甚大碍，勿要忧心。”

　　闻听，昊川脸色略微缓和一些。

　　“这位小道长，”妘笙很是奇怪地看着昊川，“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昊川看了看他，摇头否认。

　　“……那恐怕是我记错了。”妘笙说着，眼睛还是不住的打量着他。

　　昊川被看的浑身不自在，便出了门找掌柜寻些热水，打算喂给莫城如喝。

　　妘笙将莫城如扶到床上躺下，接着操控灵力度入莫城如体内，一点一点试探着游走到每寸经脉，片刻后他突然猛地收回手，转而一掌打下去，师妾顿然被逼现身。

　　妘笙不紧不慢收势，“你是谁？”

　　师妾张开双臂，挡在莫城如前，“胆敢动他，我要你的命！”

　　妘笙脸上浮现一丝笑，“有趣。不过是一缕依附他人肉身的灵实，口气倒是不小。”

　　“不过一只兔子精，你也配问姑奶奶我是谁！”师妾作势开打，莫城如这时拉住她手腕。

　　师妾忙回身卧到床边，“公子你怎么样？”

　　莫城如嘴唇翕动，好一会儿才发出声：“没事。”

　　妘笙挑眉看着二人，说：“亏我这些年还惦记着你，看来你美人在侧，柔情蜜意，过得还挺滋润呢。就是怕有人要伤心喽。”

　　师妾回眸恶狠狠瞪着他，“再聒噪个没完，我撕烂你的嘴！”

　　莫城如刚想说话，师妾就已飞身而去，这时窗外一道紫光映空耀眼，一对硕大羽翼绽开间露出那紫金鳞蛇身，吐着鲜红的信子俯冲向妘笙。

　　“别闹了。”莫城如说。

　　“洪荒羽蛇，神女师妾。”妘笙对着呲在面前的毒牙说：“既然是洪荒老祖，却也这般沉不住气，我不过稍稍试探，你便迫不及待要证明给我看，当真是让晚辈刮目相看了。”

　　羽蛇瞄着他的脸吐出长信，妘笙厌恶地后退躲开，便见它身形化成紫光窜进屋来，陡然变回人身。

　　师妾抚弄着垂落胸前的头发，懒得多看他一眼，“你哪来的自信？姑奶奶只是想舒展舒展筋骨罢了。”

　　“真是有趣。”妘笙对莫城如说：“你不过几两肉，养活这么多东西，难怪会变成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我劝你还是好自为之，否则即便是再厉害的神仙，也救不了你的命。”

　　听到此处，师妾秀眉浮上哀愁，默默回眸看去莫城如。

　　莫城如笑，自嘲道：“反正也是烂命一条。”

　　“那烛龙呢？”妘笙严肃，甚至像震怒，“你若死，烛龙没有你的意识左右，必定借你肉身再世，你希望看到吗？”

　　屋外天光一晃，顿时袭来狂风不止。

　　昊川赶紧小心挡住灶火，眼看势头更甚，索性回身关上窗。

　　似乎是要来一场大暴雨的样子，现下临近汉水，也不知明日还能否会顺利启程。

　　他想着，伸手拿起灶火上冒着热气的水壶，冷不防被烫了个激灵，下意识要松开手，他一咬牙，哆哆嗦嗦地把水壶稳稳放在桌上。再低头看去，两只手的皮肉都已经烙在了壶上，小心撕扯下来时，伤口已然焦糊黑红了。

　　他抬起胳膊，将脸埋进臂弯，露出轻微的抽噎声。

　　再上楼，昊川担心被自己打扰，所以在门口等了片刻，见没有声响，才轻轻敲了敲门，进了屋内。

　　屋内三个人脸色都不怎么好看，透着微妙的气氛。

　　绿衣女子不知何时来的，但想她之前也是来去无踪，便也没觉得意外了。

　　他放下热水，给他们各自倒好，而后端起一杯送到莫城如面前。

　　莫城如伸手接过，“怎么起来了？又做噩梦了？”

　　昊川摇头，心言道：“你还难受吗？”

　　莫城如说：“一时半会死不了。”

　　看他这副羸弱的模样，昊川鼻头一酸，不知怎么办才好。

　　“放心吧，答应你的事还没完成，我是不会死了的。”莫城如拍拍他的肩膀，“去好好睡一觉，明日我们还要启程去汉水。”

　　妘笙斜睨一眼，“启程？你说的倒是轻松。”

　　闻听得他这语气，昊川听出来莫城如的身体状况当是并不乐观。所以又道：“你是不是……病的很重？那我要怎么做才能帮到你？你告诉我，我去做。”

　　莫城如端着热水的手上发烫，他垂眼看看升腾的水汽，说：“我心里有数，不用怕，也不用为我做什么。你只管好好睡觉，好好吃饭，就是帮我了。”

　　妘笙打量着他那一脸幸福地笑容，说：“这该不会是你儿子吧？”

　　莫城如连忙否认：“是路上结交的朋友，顺便答应替他做些事罢了。”

　　“你自己都自身难保，还有空行善积德呢。”妘笙阴沉道，“我没法子救你，不过兴许我师父有办法。你要不要去？”

　　莫城如请师妾将昊川送回屋休息，又再三叮嘱她一定不要离开昊川身边。直至两人出了门口，他观望良晌，才道：“我不能走，我还有事没办完。”

　　妘笙费解，“什么事会比你的性命还重要？”

　　“我要去汉水。”莫城如说。

　　妘笙立马说：“烛龙反噬已入心脉，你的痛苦你自己知道，你现在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了莫城如，拖一天就增一天风险，别犯混了。”

　　“我答应过昊川，一定会带他去汉水。”莫城如指腹抚摸着杯壁，“而且在汉水察海边的伏度教，可能在借瘟疫之名用邪术炼化活人做走尸，所以我一定要去。”

　　妘笙不明所以：“这与你何干？”

　　“我要知道义华天尊是否也是因此才了无踪迹。”莫城如说。

　　“六百年了莫城如，这瘟疫才闹多久？怎么会那么巧就被他赶上？”妘笙说。

　　“万一呢？”莫城如撑坐起身，抬头看他，眸光毅然又痛苦：“我也知道六百年了，这六百年我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就是找不到他。我还能怎么办？他是因为我，因为我才受罚重修，我怎么能放弃他？就算希望渺茫，我也要去试一试。”

　　妘笙脸色铁青，“那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根本就没有下凡世。”

　　莫城如神色一凛，“什么意思？”

　　妘笙说：“天界厄潺墟，七层浮屠障。多少神仙在其中元神尽毁，魂飞魄散。他以罪仙之名进入厄潺墟，必要经此磨难。可是他将精元内丹给了你，那他就是肉体凡胎一具，他如何能通过？又怎么顺利到凡世？”

　　莫城如闻听骤然胸膛起伏，剧烈地咳嗽半晌，那惨白的脸色又甚，“我不信。他说过他会回来。”

　　妘笙重重呼了口气，“在相古里你受寒砂掌所伤昏迷之时，我曾探查过你的灵力。我知道小天尊解了你灵珠的封印，还用一半修为给你结下护身法门。但你知不知道，小天尊从相古里离开之后，去了千门山平定灵物躁动，因此重伤昏迷三月，修为几近全无，醒来后也没有恢复。不然他何以无计可施要召挽灵弓破除魔域后山法阵，又为何执意要舍下仙门去重修？他已无力再掌管仙门，所以他放弃了。他看中你，他要救你，原因不重要，但他最后既然把精元内丹和佩剑留给你，一定是希望你好好活下去，而不是要你把自己折磨成现在这个样子！”

　　莫城如坐在床榻边深垂着头，几乎要把脸埋进地上。妘笙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在良久的沉默后微末的抽噎声中看见大颗大颗的泪往下砸。

　　妘笙不忍看他，扭过头躲开目光，片刻又转回来快步走上他面前扶起他，“六百年够久了，可以了，莫城如。就算你不惜命，也看在他拿命换你的份上好好活下去。”

　　莫城如合了合眼，泛着红肿的一双眼还是止不住流着泪，疲惫不堪的面庞上却渐渐漾起一片笑，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六百年都等了，再六百年也没关系。除非我先死。”

　　妘笙看着他的脸，震惊得吃语。

　　莫城如推开妘笙扶在他肩膀的双手，扬起头压着难受，说：“他说过他会回来，我信他。而且近年义华剑有了感应，他一定就在这个世上。既然他迷路了，那这次就换我带他回家。”

　　“公子！”师妾推门而入，“那孩子不太对劲！”

　　莫城如收拾情绪跟着师妾赶到房间，昊川躺在床上浑身抽搐，无论如何呼唤他也没有反应。

　　“为何会这样？”莫城如问。

　　师妾惶恐，“他刚躺下没一会儿就这样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妘笙看了一眼，随后伸手探探昊川额头，说：“高热惊厥，问题不大。先把衣服脱了，让他降降温。”

　　师妾这会儿也不管是不是看妘笙不顺眼，听了话赶紧给昊川脱衣服，冷不防看了昊川的手，“这孩子睡觉怎么还戴着手套？”说着就往下摘，昊川这时抽搐得更厉害，师妾不敢耽误，用力一扯，却不成想赫然露出那双颤抖着血肉模糊的手。

　　三人见状都吓了一跳。

　　妘笙凑近看，“烫伤。伤口很新，应是刚刚受的伤。”

　　莫城如回忆着刚才的经过，继而明了：“是方才取热水的时候。”

　　“烫得这么重，愣是一声没吭……”师妾不由得心疼，“这要怎么弄？”

　　“先给他降温，不然要烧傻了。记得伤口不要沾水，最好用冰。我去寻些草药。”妘笙说完就转身走了。

　　“这时候去哪里找冰啊？”师妾苦恼，与莫城如说，“我去后厨看看。”

　　莫城如应了一声。

　　昊川这会儿闹得厉害，又是手蹬脚刨又是大喊大叫，莫城如无法，不得已抓住他那两只受伤的手，不过须臾，昊川竟消停了不少。

　　莫城如想了片刻，随后褪了外衣将昊川抱在怀里。

　　昊川在昏睡中贴紧他的身体，贪恋那旁人觉得刺骨的凉意，渐渐也睡沉了。

　　等妘笙回来时候，莫城如抱着昊川靠在床头双双睡着了。

　　直到第二日清晨，莫城如再醒来，昊川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被包扎好了。

　　外面灰蒙蒙的，大雨拍打着屋顶，伴随着有节奏的律动，沉闷又清脆，听得人昏昏欲睡。

　　他轻轻将昊川放躺到床上盖好被子后，才发觉自己两只胳膊此时像失去知觉了一般。

　　妘笙推门而入，“这雨不小，我看你们两个老弱病残今天是走不了了。”

　　“老……？”莫城如不可置信。

　　妘笙没理会，伸手递过来一个掌心大小的白布包，“一会他醒了之后记得给他换药。”

　　他转身将走，被莫城如叫住，“尊者可还记得当年你凭借我身上施针后的印记，从而推断九娘的元神尚在这件事。我那时年少，并未觉异常，可后来我发现，入梦一般仅仅会影响灵力与心神，当不会留下实质的印迹才对。尊者可知那是怎么做到的？”

　　妘笙说：“能留下实质的印迹说明梦境内有很强力量，如果那力量特别强大，就算在梦境里面杀人也轻而易举。”

　　莫城如不解：“可是那力量是从何而来？”

　　“造梦者、入梦者、外界给予、梦境自身都有可能，这可不好说。”妘笙说。

　　“梦境自身为何会有力量？”莫城如问。

　　“类似于浮虞山的极净之地。”妘笙说，“极净之地是以修为打造，所以它有自身的力量。”

　　莫城如沉默。

　　“你问这个干什么？”妘笙说。

　　莫城如回过神，“一时兴起。”

　　妘笙没再问，临走时说：“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昊川。”莫城如如实说。

　　妘笙看了昊川一会儿，“是哪座道观的？”

　　莫城如说：“朝阳城，大明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