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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5 连环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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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遮掩下,小轿顺着长街,一猫腰钻进王宫小门。
小尖为遮人耳目,特意给花间酒披了一件花红的斗篷,两人进宫后,便撤了轿车,命车夫在殿外守着。小尖想也没想,就要随着花间酒进门,花间酒瞥了他一眼,点住了他的额头,“就在这里候着。”
“唉。”爷说啥是啥呗。
透过层层纱幔,殿内云雾缭绕,花间酒梳洗完毕后,坐在了梳妆台前。小尖躬着腰,好奇地往里看,只看见一抹隐隐绰绰的背影,风一吹,纤云散去,小尖当场僵立在原地,颊上两坨烧红。忽地,小尖额头一痛,借着微弱的烛光朝地上看去,竟是一盒半开的鲜红胭脂。
就这样,小尖灰溜溜跑到了殿外。
小尖深深嗅了一口夜里凉冰冰的空气,脸上的火热才消退了几分,可一想起殿内的那一幕,耳根子止不住的发热,太美了,让他一个太监都忍不住。这位花大爷生得跟妖精似的,平日里吊儿郎当没个正行,几乎毁了他那张美人胚子的脸,真想不到……究竟谁能降服的了他这等尤物。
等候的兄弟立即把小尖团团围住,七嘴八舌道:
“公公,怎么样怎么样?”
“瞧着天快亮了,方才有个嬷嬷过来催,我们哥几个把她打发走了。”轿夫瞅了瞅殿内,“行么?”
“公公倒是说话啊,还没见过男扮女装,到时候别扮出个笑话。”
小尖指着他们的鼻子道:“仔细瞧好了,杂家陪侯爷游历四方,西施貂蝉什么没见过,可咱爷这等样貌的……啧啧。”
轿夫:“不,不是,你啧什么呀?”
有个轿夫机灵道:“我明白了,公公是在担心啊,咱们这位如花似玉的大爷,被那断袖质子忍不住办了。”
众人愣愣,安静了一瞬,蓦地爆出一阵哄笑,惊起了一群深宫古树上栖息的黑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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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娘子”这头插科打诨,好不快活,而新郎那头……
白都质子的府邸坐落在王宫外不远的地方,朱红大门紧闭,两尊石狮子卧在门前,一动不动,永远凝视着天边。主办婚事的礼部侍郎纪林在门口徘徊多时,翘首以盼,额尖冒汗,终于来了两个灰衫的宫人。
“找到质子了没有?”纪林忙问。
那宫人几乎跑断了腿,喘着粗气回话道:“奴才到储秀宫问过了,里面的人说,质子贪玩,时常溜到宫外,就连大君对此都见怪不怪,往常质子玩够了就回来,可这……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见着人影了,他们怕招惹事端,不敢上报,方才奴才拿您的名号逼问,这才如实相告。”
“狗屁!”纪林气得跺脚,“大婚当日新郎官丢了,你要我怎么向大君交代,大理寺都没这么悬的案!等等,大理寺——就大理寺,麻溜儿的,给我去找大理寺刑大人,叫他查!”
宫人嘴张的老大:“啊察,查什么?”
“当然是查质子的下落,本官现在正式宣布:质子被掳,下落不明。”纪林换了口气,说道,“行了,现在此事与本官无关,有什么事去找大理寺的刑大人。”
刑京白人在家中坐,祸从礼部来。
“丢了?”刑京白纳闷道,“未见有人报案啊。”
宫人心虚:“这不,我家纪大人来报案了么。”
“……”刑京白微微沉吟,顿时明白了,无奈笑道:“你家纪大人好本事,自己惹了麻烦,全推大理寺头上了,只可惜大理寺没有大变活人的本事,不然一定为纪大人变出个殿下来。”
宫人急得快哭了:“刑大人莫要说笑,大君赐婚,若误了吉时,做奴才的都得掉脑袋啊。”
“慌什么?”刑京白一笑,“再去找护城军的隆大人,告诉他,找不到殿下,大君要他提头来见。他这人头脑简单,定不会怀疑。”
从礼部推到大理寺,从大理寺推到护城军,没人敢接这烫手山芋。
很快,大婚当日殿下失踪一事长了翅膀般传遍无法城的每一个角落,听说第一个扒出这份八卦的是位姓刑的大人,在某次办公务时不小心说漏了嘴。
大君听闻后,命大理寺查,派护城军找,叫礼部候着。桃山不顾伤势,请命同护城军一齐寻找质子下落,被兵部的银翰一道折子打了下去,桃山心中忿忿,可当着群臣不好发作。
且不说朝堂这些明争暗斗,花间酒左思右想,提笔写了封信,信里写着攸关朝局的分析,愿大君亲贤臣,远小人,贤臣未详细说明,小人大笔一挥洋洋洒洒了写下数十行,无非是黑鹰、唐初及其党羽等人。停笔后,反复端详了许久,满意地装进了信封。
小尖问:“爷不想和大君亲见一面吗?”
花间酒想了想,竟一本正经地答道:“入宫前想,想看一看当年我随便抓来接替江山的小孩长的好不好,毕竟,我当初不管不顾的走了,的确很对不住他。”
“那……?”
“进宫后我想明白了,我花间酒这辈子对不住的人不计其数,如果每个都要亲自接见……”花间酒掰着手指头,笑道,“逍遥楼的娘子也没我生意好吧。”
小尖也乐了:“爷,您要是到了逍遥楼,那些个娘子全是陪衬。”
花间酒配合着,露出一抹艳压群芳的笑容,他说:“你在此处等我,待我把这信偷偷送入御书房,咱们便打道回府,离这乌七八糟的王宫远远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侯府里的小孩比皇宫的脾气大,是时候回去疼他了。”
花间酒却不知,此时——外面已经闹得翻天覆地。
名不见经传的兵部侍郎银翰,真的造反了。
从城边死的首位将士开始,死亡的气息像一滴血落入大海,蔓延扩散了一小块角落。然而这才刚刚开始,紧接着,守城军首领隆裕隆大人造反!白斥候造反!——南河失陷!静德失陷!雨儒失陷!三路反军,如同相互商量好了一般,银翰负责外,隆白负责内,来了个完美的里应外合,等到黑鹰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困在了猎人布好的兽网之中,插翅难飞。
……
花间酒偷偷地把信塞进了一众文书之中,然后原路返回,哼着歌儿走到了居住的宫殿。小尖牵着一匹马,在宫前默默等候,他微笑着,背后是漫天残阳。
……
桃山浴血奋战,体力却渐渐不支,银翰的一道折子,绳索般困住了他的兵。他忽地意识到自己钻进了怎样的一张网,网上的荆棘足够把他折磨的遍体鳞伤,亲近的随从都死在了银翰的铁骑之下,令桃山诧异的不是银翰造反,而是银翰哪里来的兵!兵部尚书没有虎符,如何施命——后来,他看到了隆裕那张圆圆的傻脸后,明白了一切。
杀吧,只能杀了。
我已无路可退——以身护城,死而后已。
……
小尖的面色怪怪的,他生了一张小丑脸,鼻头很大,唇很厚,微笑起来像哭,哭起来像笑,以往他总垂着头听话,现在笔直的站在阳光下,花间酒看着他,总觉得哪里不一样。
花间酒接过马绳,刚要说话,腰侧抵上一抹冰凉,他愣了愣,偏头一瞧,忽地笑了。
是刀。
……
府门哐当一脚踹开,曾经人人望而生畏的桃府朱门顿时成了两块破烂的木板,围在府外的精兵鱼贯而入,银翰最后一个走了出来,翩翩然唇角带笑,他的身后随着一位女人,普通人家的衣裙,却没了灶台的油烟味。
银翰对身边的女人说:“艾无,按着约定,他的命是你的了。”
“多谢大人。”艾无静静道。
两个侍卫架住桃山的膀子,把他捆在了院中那棵桃树下,桃山看了艾无,浑浊的眸子先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原来是你,我早该想到的!当今世上,如果说谁还能够知道那么多十几年前的事,那就只有你了,你利用唐初,利用我,利用花间酒,你利用我们对彼此难解的恨意,利用我们对权力的渴望,导出了这么一出大戏……可你又是为了什么呢?艾岚能苏醒的傻话花间酒信,我才不信,你只是为了报复我们么?”
“我没你那么的蠢。”艾无轻轻道,“死者已逝,我只想让还活着的人快乐些。”
桃山冷笑:“冠冕堂皇。”
艾无似乎有些疲惫,明眸透着血丝,她转过身去,向银翰的方向走了几步,然后停下了步伐,侧脸逆着光,分辨不出喜怒。
“杀了吧。”
刀压在了桃山的颈间,桃山闭上了眼。
……
“爷,侯爷命我杀了您,可我下不去手。您走吧,如果时间还来得及的话,我求您到桃府……去救一救他。”
“他?桃山……你和桃山什么关系?”
“我是主人炼制成功的第一个机甲,黑鹰零号——小尖。如爷所见,我和其余那些冷冰冰的死物不同,有喜怒哀乐,经历悲欢离合,只因主人当初炼制我时用心用情。当初,主人答应您烧毁黑鹰所有,他并未失信,是我挣脱了绳索,逃脱后我被人贩子卖到了侯爷府上,成为他的亲信,可主人对我而言,就如同父母于子女……寸草春晖,难报万一,只有以死谢罪。”
花间酒眼睁睁的,看着面前的“东西”自燃。
小尖的丑脸微微笑着,竟然有几分像花间酒笑起来的模样。衣服被烧化,暴露出一块块坚硬的铁皮,火苗舔舐着他的眉眼,吞噬了他的含泪的眼睛,最终覆盖了那抹催人泪下的笑容。
花间酒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脂粉花成了一片片,好像打翻了的颜料盘,他扯过那匹棕红色的宝马,翻身一跃,□□一夹,纵马疾驰于烽火狼烟中。
寸草春晖,难报万一,只有以死谢罪。
原来小尖就是零号啊……
“师父,我的机甲成功了!快来看看,是不是长的和您一模一样!”少年兴奋地拉过师父,指着院子里的机器人说道,“我专门照您的眉眼做的呢,等再过几天,他就会说话啦,不知道声音能不能和您一样。”
“干嘛要和我一样?”白衣师父挑眉。
少年的脸微微羞涩,咕哝道:“因为想让师父一直陪伴我啊。”
……
红极一时的黑鹰桃府已成断壁残垣,桃山的脸上糊着一层血痂,银翰瞧着他那副□□无畏的模样,手中的折扇一打,有话要说:“……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桃山兄弟,你要是当年听进去你师父的话,哪怕半句,都不会沦落到如今这个局面。”
桃山邪笑着:“你们沆瀣一气,在我的眼皮底子下救走了零号,致使我们师徒之间互生嫌隙。假如不是你们从中作梗,逼师父断我爪牙,黑鹰三十处一处不剩,黑鹰又岂会如此!”
艾无睇了一眼银翰:“银大人,还不杀等着旁人来救么?”说罢,转身走到了桃山的近前,温暖的手掌摩挲着他的脸,一下下,把脸上凝结的血痂抠掉,露出了可憎的伤疤,“你以为我在公报私仇么,可我就算是报私仇又如何?十年前的那个晚上……我亲眼看见,姐姐死在了黑鹰爪牙之下,你赖不掉的。”
“不——”桃山瞳孔骤然锁紧,“不是我,我怎么会杀小艾姐呢,其中必有误会!”
“无妨。”
艾芜袖口滑出一把匕首,刀刃割在脖颈薄弱的肌肤上,划开一条细而长的口子。
“有什么冤情,到地狱里诉吧……”
“不要——”
花间酒几乎是从马背上滚落下来,桃山望着突然闯入的花间酒,阴骘的目色瞬时怔然,就在这时,艾无手起刀落,直接刺入桃山的心口。
“停下——停下!”花间酒喉如刀割,嗓音沙哑的不成样子,终于他屈膝跪在了含着花骨朵的桃树下,两手捂着痛苦欲裂的头,大喊,“——为什么,为什么!”
一遍遍地问,始终没有回应。
“花间酒,是花间酒……”银翰多少有些慌张,毕竟在十年前,这个名字在江湖武林可是如雷贯耳,他招呼手下的精兵,将失魂落魄的白衣男子包围。而艾无手里的匕首竟滑落到脚下,她看着男子癫狂的样子,心中却没有渴盼已久的快感。
“……师父”桃山虚弱道,“你终于来了啊。”
花间酒失声痛哭,桃山是他养大的孩子,自己把他从苦海救出,最终推向了属于人间的炼狱。花间酒一把推开了艾无,用剑劈断了桎梏桃山的绳索,为他止住气穴:“别动别动,有师父在,会没事的。”
“师父……无论你相信与否,我只想要你快乐,”桃山知道,有些话再不说出口,就要等到下一世了,他按住花间酒为他疗伤的手,“别白费力气了,我活不成了……师父,你已经长大了,要学会忘记啊。”
银翰哆哆嗦嗦道:“还愣着干什么,杀啊!杀了花间酒,殿下就有了更多的筹码和周子奇谈判,杀——都他妈给老子动手!”
花间酒抱起桃山的尸体,毫无血色的脸上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无数的刀枪对着他,只要寻到某一刻契机,就会蜂拥而上,转眼间把他扎成一只血淋漓的刺猬。
“放他走。”艾无重复道,“我说,放他走。”
银翰急了,拽住了女人的臂膀:“你在胡说些什么,他可是花间酒……打败白都的花间酒,周子奇看到他的人头,一定会欣喜若狂的!”
“我看欣喜若狂的人是你!”艾无素来温温柔柔的声音,此时竟咄咄逼人,“银大人到底是殿下的人,还是周天子的狗!殿下说过,这一次的行动,全都听我的,我要放他走,你有什么异议?”
“我……”银翰一咧嘴,“我也是好心,现在若放走了他,那就是放虎归山,他日必成大患。”
花间酒眼里失去了从前的光彩,怀中渐渐冰冷,时隔多年,他再一次体会到了那种深深的无力感,仿佛身体与铅石捆绑,然后沉入大海,花间酒不知道是先迈哪条腿走出的桃府,他只觉得这段路是那么的漫长,漫长到他要用余生去赔偿。
顾命再次见到他时,他就是这个样子。
失魂落魄,万念俱灰。花间酒怀中抱着一个男人,看着已经死去多时,纵然桃山浑身不见一块好肉,脸上更是血肉模糊,顾命依然认出了他——求己寺脚下,肩上盘旋着海东青的少年。
“叔,侯爷反了。”
没有回应。
“锦陵君被活捉了。”
没有回应。
“唐堂主退守洛水,黑鹰全军覆灭,无法城守不住了!”顾命哑声道,“叔,你说话啊……”
月光下,那袭白衣薄如蝉翼,血污梅花般点点滴滴落在衣摆上,花间酒低头看了一眼死不瞑目的桃山,张了张口,低低道:“阿玉。”
“我在,我在。”
“拿火折子了么?”花间酒问道。
火龙吞噬了桃山僵冷的尸体,小尖以及他的机甲兄弟们终于能够和他们的主人团聚。花间酒跪在地上,双手拄着膝盖,火焰照亮了他暗淡的眼睛,他如同罪人般垂下了头颅,轻轻地哭泣。
“阿玉……”夜深,萤火虫在树林里飘着,二人背靠背坐在树墩旁,各自仰望着星光,花间酒脸上依稀留着泪痕,他偏头望着少年下颌角流畅的线条,“叔给你讲个故事吧。”
“好。”
“我们也要听!”树丛里突然冒出了不和谐的声音。
纪林最先探出头来,紧接着是不甘落后的刑京白,两人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笑嘻嘻地看着月下谈心的师徒俩,齐声说道:“没错,我们也要听。”
“……”花间酒说,“二位壮士,姓氏名谁?”
“礼部纪林。”
“大理寺刑京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