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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4 云胡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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鸠占鹊巢,白斥侯常常小憩的躺椅已经换了主人,小毛驴拴在院子里,黑豆似的眼睛转个不停,一盏茶的功夫,就把院里的绿植通通嚼进了腹中。
“快,出刀速度再快。”
“阿玉啊,太慢啦太慢啦。”
中毒的几日,花间酒显然比往日更加嗜睡,梦中极不老实,经常滚落在地,亦或掀翻被子。顾命便夜夜守在他房中,白斥侯见此,干脆在花间酒屋内又添了一张床,每当花间酒快要掉下来时,凉风一吹,只会落进一个温柔的怀抱。享受了作为叔叔的待遇后,花间酒才想到要履行当师父的职责,开始教习顾命武艺。
顾命以为自己的刀法虽算不得登峰造极,但在江湖中也是极好,然而躺着说话不腰疼的白衣青年却不住的摇头。
“刀光剑影,刀和剑首先要足够快。”
花间酒一只手握在少年劲瘦的腰肢上,另一只手提着银月弯刀,“嚯”的一声,眨眼之间猛地斜擦出去,他口中似乎在讲解什么,然而顾命心不在此,他喉咙一滚,腰间束甲下被抚摸的肌肉格外的坚硬滚烫,似有破出之势,身前的白衣青年浑然无知,临走时笑着掐了一把少年的腰:“阿玉该多吃些肉,太瘦了。”
“好啦,你先练着,方才小厮说侯爷有请,想必是我要的药到了。”
花间酒走出好远,顾命才望着他的背影,呆呆的应了一声。
吃晚膳时,花间酒特意多夹了几块肉到顾命的碗里,顾命心中一甜,继续扒拉着碗里的饭。
“阿玉啊,第一次见面时你不是挺能说的么,啧啧,那张小嘴,一套一套的,反倒熟了不爱说话了,一说话就脸红,这是什么毛病。”花间酒问道。
顾命脸又红了,白皙的面色扑上一层淡粉,他轻轻道:“叔说过了,有些话,不问出口。”他抬起头,眸影深深,定定道,“可我想问。”
“哈哈哈,”花间酒笑罢,停下了筷子,“想问就问吧,叔来答你。”
屋外夜浓,没有侍婢守候,只有他们两人。
“我是故意接近叔的,你知道么?”
“知道。”花间酒回答的爽快,他说,“我以为这件事我们一早就说清楚了,你父有冤,你觉得我能够帮你,刚好……我也这么觉得。”
顾命低头看着地板上橘红的灯影,等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再度抬起时,花间酒已经满饮了三杯。
少年的眼里仿佛漂浮着云海,看谁都带三分潋滟,花间酒忽然觉得面前的顾命有些陌生,喉结滑动,蜀中烈酒在小腹燃烧,他干脆劈开那张妖精似勾人的眼,俯仰间,又干了一杯。
“过几日我要入宫,黑鹰受了重创,最近应该不会有所动作,唐初那边,我敢拿你的终生大事做担保,他肯定把全部的兵力都压在了燕都崖,守株待兔,等我入局,还自以为天衣无缝胸有成竹。”似是想到唐初被放鸽子后的大黑脸,花间酒又喝了一杯,算作提前庆祝,“你安心待在侯府,读书练武,等我……回来。”
“不要。”顾命语气坚决,“我和你一起进宫。”
“呃……”花间酒没有想到素来温驯的大侄子会当面回驳他,一时愣住了神。
侯府隐僻的小屋里,燃着几根稀稀拉拉烛蜡,烛光照亮了少年郎的眼睛,潋滟的水光仿佛从未出现般消失的干干净净,他就着花间酒刚抿过的酒杯,一声不响地喝了下去。杯口处,两抹唇印重叠在了一起,犹如一片隐晦的吻。
酒劲上涌,顾命信誓旦旦道:“叔会后悔的。”说完之后,底气却没那么足了,顾命把酒杯摔在地上,也没用什么力气,只是像跌倒一样轻轻的滚落。
他逃也似的飞奔出去。
花间酒愣了半响,默默把酒杯拾起。
风长了翅膀,在耳边呼啸而过,离开花间酒的顾命,没有像脱弦的箭任散无拘,他像一只断线风筝,漫无目的飘在侯府里,一时冲动灌下的酒凝成了铅铁,压的他迈不开步子,花间酒就好比那吸铁磁,什么都不用做,就已经让他忍不住靠近了。
忽的,鼻间钻进一缕饭香。
原来,他无意中跑到了侯府后厨,可现下夜深,早就过了做饭的时辰。他迟疑了一会,顺着那道敞开一丝的门缝,走到了庖厨烹饪的地方。
一个粗布麻衣的女人正在劳作,菜板上摆着一张张方碟,里面盛着珍馐小菜。女人身姿窈窕修长,乌黑的头发被一根木簪挽到了颅顶,露出了天鹅般白皙的脖颈,注意到厨房突然发出的动静,她疑惑地向“不速之客”的顾命看去。
“我……我……”顾命支支吾吾,不知该说些什么。
艾无打量着他,笑笑:“小哥是饿了吧,刚好,我做了点菜,一起尝尝?”
当女人转头过来时,顾命便认出了她。侯爷平生有四大人尽皆知的嗜好“吃喝玩乐”,对于美食的热爱不亚于赏鸟,艾无年纪轻轻,做得一手好菜,很快就得到了侯爷青眼,用膳时常叫她立在身侧。
花间酒不拘小节,最烦礼仪那一套,在前厅吃了几次后就窝在小屋里,不再去了。顾命自然是跟着他,所以见艾无的次数不多,但印象深刻……毕竟,他很少见女人身上油烟味这么重的。
艾无显然也认出了他,她摆出一张方桌,服侍着顾命落座,自己忙乎了好一阵才坐在对面。
她一边夹菜,一边有意无意说着:“小哥为何一个人跑出来了,是和花公子生了什么矛盾么?”
“没,没有。”
艾无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夹菜:“小哥别嫌婆娘话多,我年纪虽轻,可在侯府也算老人了,时常听侯爷提起花公子。侯爷好吃懒做不假,可也不全然是酒囊饭袋之徒,很难听他夸奖过谁,花公子算头一个,侯爷打心眼里,敬着花公子……小哥今年可有弱冠?”
顾命摇头。
艾无笑笑,没有下文。
望着近前的吃食,顾命不知该不该动筷,米粒好像一颗颗珍珠积在碗里,碗璧也随之生辉。方才和花间酒吵架,空腹饮了一大杯酒,胃中如火在焚,他顿了顿,夹起了一块五花肉就着饭吃着。
艾无静静地看着少年狼吞虎咽,拢了拢鬓边的碎发,望着窗外洒落的月明光,悠悠的唱了起来:“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即兴之作,曲调别有一番哀伤悠扬。
顾命不吃了,茫然问:“这是什么诗?”
“你是问名字么?”艾无叹惜说,“这首诗是在铜官窑瓷器上发现的,一时间被熟知,广为传唱,诗无名诗人不详,我常常唱起,取名‘恨生’……相见恨晚的恨,生不逢时的生。”
孤男寡女,不便久留,艾无把顾命送到了门外,一直看着他的背影远去,就这样,奇妙而空灵的歌声伴随了少年一路,当他重新回到那间小屋里时,白衣青年已喝得烂醉,倒在地上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花间酒喝下亲炼的药后,彼岸花毒已经被遏制了一半,他起码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同唐初斗智斗勇。
与黑鹰百草堂的初次交锋,他表面占据上风,实则也是受人之制。趁着黑鹰休养生息、百草堂调虎离山的空当,他想去见一见锦陵君。
三年了,他同锦陵君一个江湖之远一个庙堂之高,看着远在天涯,其实也没离多近。在莫攀山隐居时,眼不见心为净,现在他出来了,就看不得自己拼了命打下的江山被虎狼之辈掏空,他必须进宫面圣——天高皇帝远,没人认识他花间酒,可一进了无法城,多少双贪婪的眼睛都盯着他。
他不敢让顾命跟着他以身犯险。
他不值得。
长生十四年秋,花间酒带军在求己寺小憩,那时的求己寺香火不似而今这般的旺盛,方丈名叫云逸,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一口一个阿弥陀佛,却做着禽兽不如之事。云逸年过耄耋,依仗着常年吃斋清心,身子骨还算康实,皇帝想万寿无疆千古一帝也就罢了,和尚竟也迷上了长生不了的仙药,佛不念了斋不吃了,跑出来作妖,暗自捉了二十四对童男童女,日日取心头血,混在汤药里喝下,据说能益寿延年。
等花间酒赶到那座藏人的佛塔时,撞进眼里的,只有累累尸骨,他大怒,当场割掉了云逸的脑袋。过了一天一夜,佛塔最高层极其隐蔽的一角突然传出窸窣的响动,侍卫报喜:“大帅,有个小孩没死!”
没死,可也没了半条命。
那是个十三岁的男孩,个头不高,恰好躲在了佛塔的旮旯里,逃过了一劫。三日水米未进,瘦的皮包骨,太医赶来开下药方,由四五个丫鬟婆子照料了半个月,方才慢慢转醒。
花间酒闲来无事,就来看看他恢复的怎么样了。男孩半倚在方枕上,眼睛里黑暗无光,嗓音如锯木般喑哑:“是你杀了那妖僧?”
花间酒没想到亲身经历那么多残忍之事后,男孩会如此淡然,听说他孤苦无依,身边只有一个比他大两岁的姐姐,也死在了佛塔里。
“妖僧,该杀。”花间酒说。
男孩望着白衣将帅的脸,平淡的神色有所动容,垂下头颤声说道:“他放尽了阿姐的血……一滴一滴,我全都看见了——我就躲在不远处,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阿姐去死,你知道么你知道么,那种感觉有多么的可怕!”
他忽然狂躁起来,大声咆哮道。
“我认识你,大君亲封的平王——在册封大典上,你说过要保护百姓保护我们的,可你为什么不早点来,为什么!如果……哪怕早一天,阿姐可能就不会死了,我在这个世上……只有她一个亲人啊……”
咆哮到最后,只剩下恸哭。
男孩的指责看似无理取闹,可是字字诛心。花间酒只觉得喉咙里仿佛塞进了一块烧红的炭,痛得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奇异的念头火一样在心中升腾,他双眸微睁,沉默了良久,骤然握紧男孩的双手,干涩道:“你拜我为师,我把全身的本事都教给你……好不好?”
于是,花间酒在飘摇的山寺禅房里,收下了他平生第一个徒弟,也造下了一个劫。
犹是在睡梦里,花间酒都忘不掉那个夜晚,密雨针似的刺进头颅,浇灭了他曾经所有的希望与光。
长大后的桃山冒着瓢泼夜雨,兴冲冲地跑到他的房中,还没进门就大喊:“师父你知道吗?大君认可了黑鹰,还收我做了义子!简直像梦一样,我打死也想不到真的成功了!”
花间酒的耳朵好像破了一个洞,听到的只有拉风箱的呼呼声,桃山兴奋地说个不停,花间酒仅是看着他的笑容,就流下了泪水,他刚想伸手抚摸那张笑脸,桃山却在顷刻间消失不见。
扑空后,他顿时慌了神:“桃山——桃山!你在哪?师父在这儿呢!”
“师父……”声音森然而熟悉。
花间酒猛地回头,哑然。
那声师父并不是唤他的,而是唤另外一个人。他好像在看一面镜子,而自己是镜外之人……身穿黑衣头编小辫的矮瘦少年正是桃山,此刻,他跪立在一片废弃的机甲之中,浑身是血,他看着白衣青年冷淡决然的背影,双手慢慢贴地,宁折不弯的身躯竟磕了三个无声的头,一边流泪,一边弥然说:
“十岁那年,在青衣镇一座无名桃山的禅寺里,您救我性命,收我为徒,许我名字,教我本事,大恩大德永世难忘,我桃山就算对不起天下之人,也绝对不能对不起您——我以故去的阿姐的名义发誓,黑鹰三十处机甲,尽数全毁,如有所漏,他日不得善终!事已至此,这是徒弟能为您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从今往后,我和您桥归桥路归路,但愿永不相见,如若见面,便是死敌。江湖路远,望师父珍重,桃山再不能……陪您一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