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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春时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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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家乡,在长江边上。
小小一个地方,有不止一条河流流经,把城市硬生生隔成了河东又河东,河西又河西。不知道是谁带领,大家开始造桥,从春秋造到了唐宋,从唐宋造到了明初,抗日战争期间,城里的造桥工人还为解放做过贡献。许多的桥大大方便了日后常晓春的父亲常灿生对她母亲戴锦如的追求。
常晓春的外公非常不喜欢她父亲,因为父亲不仅父母早亡,还是个混混。
戴家虽然现在不怎么样,戴锦如也仅有小学毕业,但在解放前可算得上是名门,要放到那会儿,母亲就是大家闺秀,父亲至多是个把式。把式和小姐怎么能成?
可是父亲不管这些,一门心思地追着母亲,每天骑着自行车在母亲楼下喊:“戴锦如,偶欢喜你!”
那时全国统一普通话,不爱上学的父亲普通话讲得糟糕透顶,但就是这夹着方言的别扭口音深深打动了楼上的母亲,因为她听出了真挚。
棒打鸳鸯的戏码在一片鸡飞狗跳中上演。外公每天守在桥上等父亲。父亲每挨一次打就改换路线,外公便跟去。敌进我退、敌退我打,整整一年,江和城大大小小的桥上总能见到一个气呼呼的大爷举着扫帚追一个穿花衬衫的油头小子。
直到外公实在追不动,无奈之下,只能同意。
结婚那天,新郎划着船从对岸来,等不及岳父冗长的训诫,抢过新娘就藏进船里摇浆而去。气的岳父在河边上直跳脚。后来据传,其实那天的真实情况是新娘先扑上去,连船都差点被撞翻。好面子的倔老头当然不肯承认。
结婚的第二年,常晓春的哥哥出生,取名常晓冬。
父亲的父母虽在他很小时就过世,但他也有同族兄弟,也有宗室家谱。到他这一代,是灿字辈。他家中以务农为多,取名也图实际,堂兄弟中有灿富、灿贵、灿发、灿财。他叫灿生已实属不易。可惜到了他的子女这里,就没有这样的好运。
“家谱上这一代是‘晓’字辈,加上他是冬天出生的,就叫晓冬吧。”
父亲一脸幸福地望着儿子,母亲贪看父亲喜气洋洋的俊脸,傻傻点头答应。
常晓冬长到两岁,家中开销大了,父亲决定出国跑船,一年才回来三次。又过了几年,母亲意外怀孕,她非常肯定这次是个女孩,她和父亲很想再要一个女孩。但计划生育的政策异常严厉,他们一商量,决定让母亲躲到乡下姨娘那里去。
大年三十的晚上,常晓春降生,哭得异常响亮,她的姨婆被吓惨了,说这孩子是个讨债的主。
电视里的春节联欢晚会刚好敲响十二点的钟声,父亲的电话同时打来。
夫妻两个隔着电话幸福流泪,边哭边讨论给孩子起什么名字。
常晓春出生的时候,还没有真正到正月初一,按照父亲的思维,这个孩子当然要叫常晓冬,可是他们家已经有一个晓冬了。
父亲思考很久,终于得出满意答案:“你说孩子是年三十晚上十点多生的,可是我在新西兰,这里早就过了年了,按我这里的算,已经是春天。就叫常晓春吧。”
后来,常晓春一次在亲戚的喜宴上见到了很多的晓明、晓红、以及晓强,也就对自己的名字释然了。
常家高兴的日子没有过太久,元宵节那天,外公外婆来乡下看外孙女,进村后乘的当地三轮车,中途翻下水沟,车子压在两位老人身上。常晓春还没有来得及见一面的外公外婆就这样仙逝了。
她当然是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五岁上下哥哥曾对她说,外公外婆的葬礼上,母亲哭得昏天黑地,而常晓春只砸吧手指睡觉。村里有个人跳起来指着常晓春说了句什么,母亲止住哭,狠狠地瞪住那个人,不到三秒又倒头昏去。
除了哥哥说的这些,五岁时发生的很多事常晓春都记得很清楚,实在是想忘也忘不掉。
父亲因为有了女儿,更加卖力赚钱,每年只回来一次,每次都会给他们带数不清的东西。当时的常晓春确实是数不清。
她清晰地记得五岁生日那天,父亲特意赶回来。
那年下了罕见的大雪,父亲从车站走回家,从鞋子到膝盖都湿透了。母亲毫不介意他满身泥水,还像迎亲时候的新娘子那样,扑过去满满抱住他,和他一起摔倒在自家的地板上。母亲抱够了要起来,一直抱怨母亲重的父亲又不肯,任凭两个孩子蹲在他们身边交头接耳。
已经长到十岁开外的常晓冬抱怨说:“这要抱到什么时候啊,我肚子都饿了。”
常晓春撅嘴说她也饿了,又问爸爸妈妈饿不饿。
常晓冬晃着脑袋说:“他们才不饿,他们抱着抱着就饱了。”
常灿生瞪他一眼,想儿子果然是大了,已经知道揶揄自己的老爸老妈了。
常晓春单纯以为哥哥的话都是真的,回头对常晓冬不依不饶地让他也抱她。
常晓冬自讨了麻烦,常灿生幸灾乐祸地笑。
“好,抱啦抱啦。”
常晓冬行开双臂,常晓春立刻学她母亲的样子扑腾过去。
“你这个小胖墩儿,重死了。”常晓冬揪她妹妹耳朵。虽说重,但也绝对不肯撒手。
直到八点的联欢晚会开始,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围在桌旁吃饭。一道一道菜端上来就是不见常晓春最想要的蛋糕。她失望。大家兴冲冲迎接新年的劲头很容易就盖过对她生日的重视。
父亲用筷子敲了敲女儿的头问她怎么了。
母亲先反应过来,说还没给晓春买蛋糕。
父亲哄她说,等到十二点的时候放鞭炮,全国人民都在给她过生日。
常晓春嘀咕,‘全国人民’又不给她蛋糕吃……
父亲被女儿的小心眼逗笑,立刻答应去买。
母亲不放心父亲这么晚出门。父亲拍拍胸膛,吹嘘自己是东海最年轻的船长。
他刚跨出去一条腿,常晓春跑出来抱住他另一条腿央道:“爸爸,要记得买七彩蜡烛啊。”
父亲捏捏她的鼻子笑着给她承诺。
她不知道,其后的二十多年里,那几根七彩蜡烛的熊熊火焰一直灼烧着她的心。
父亲死在回家的路上。大雪紧紧裹住他,连路灯都熄灭。如果不是露在雪面上的半截七彩蜡烛,他们险些与父亲擦身而过。
母亲扒开父亲身上的雪,把他抱紧在怀中。常晓春听不到母亲的声音,只看到一团团白雾不停从母亲口中呼出。母亲不停用自己温热的面颊去贴父亲覆满冰霜的脸,抚着他的额头,不停地叫:“灿生、灿生……”
父亲安静沉睡,没有回答。
母亲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把父亲背起。哥哥脱下外套披在他们身上,踉跄地跟着。
常晓春走了几步忽然摔倒,爬起来又再摔倒,她看着他们走远,想叫却叫不出声。她的腿好沉,一步都走不动。
他们就这么把她给忘记了。她就这么跪在那盏怠工的路灯下,看着他们一步步走远。
父亲死于劫匪的刀下。枉死。
葬礼上来了很多不认识的人,常晓春那时候小,哭一会儿就走神了,盯着从来没见过的各式各样的大人很是惊奇。那些大人也用惊奇的目光看着她,或许是对这个小孩子表现出的对死亡的木然感到不解。
到了出殡那天,一个很特殊的女人来到她家。母亲早就累得起不了床,一切都是常晓冬在料理。他领女人进来的时候说:“妈妈,姑姑回来了。”
声音刚落,正在喂母亲喝粥的常晓春抬起头,看到一个从画报上走出来的女人。女人穿着素白的呢绒大衣,一头直长发,即使不笑,样子依旧恬静温婉。她走到母亲的床前,拉着母亲的手说:“嫂子,我回来了。”
母亲别过脸,没有说话。
常晓春看着姑姑的侧脸,发现她的眉眼间有一颗黑色的圆圆的小痣,因为这颗痣,姑姑在常晓春心中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觉得她非常好看。长大以后,她终于为当年的印象找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风情万种。
就在她看的出神时,姑姑抬头,双眸含泪,问她是不是晓春,多大了,喜欢吃什么。姑姑摸摸她的脸,眼泪掉下来。常晓春也随着她哭了。
姑姑帮着料理完父亲的后事,又留下一些钱,两个月后再度离开。据说是去找她爱的人,那个人在远方的一座靠海的城市。她爱他很久。甚至为此与家人决裂。
因为那个男人早就有了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