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命》投我木瓜

1、无常

　　喂。
　　你有这么爱过一个人吗？
　　你跟在他身后，永远准备在他转身的一刻给他笑容。
　　在他转身的一刻，却总慌到不能呼吸，原本准备好的淡淡微笑变成了小丑怪异的嘴角。

　　你会不会有一天，真的爱上一个人呢。
　　你追着他，不停爱不停爱，爱到汗如雨下，心脏病发，身上的零件噼里啪啦掉在地上。
　　不经意回头看一眼，才惊觉那一路都是你的碎片。

　　如果我说我爱你，你能不能也同样爱上我呢？
　　爱得胆怯、贪婪、冲动、脆弱，自知做了很多蠢事，却不愿意停止，却还想有来世。
　　如我这般。

　　好了，你不用说。要说的都已说过。
　　也别笑我，好吗？我只是一时昏了头。

　　转眼间，时令已交初春，天气仍是寒冷。
　　昏沉沉的常晓春从梦里醒过来，恍惚很久才想起自己正坐在波音737客机上。
　　她又梦见他了。梦里，还是旧日时光，她与他在学校附近的酒馆喝酒。灯光暗淡。她一直在絮絮说话，而他安静听着。最后，她不知怎的哭了起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连打个盹都不让我舒坦。”常晓春懒懒抱怨，疲惫地看了眼手机。
　　早上六点三十七分，离起飞还有几分钟。她关上手机放进包里，再把包塞进行李架上，刚一坐下，飞机便隆隆升空。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略微抬眼就能看到脚下的城市。灰白的楼群逐渐埋入在厚重的云雾里。窗外的景色由氤氲水汽变成金灿灿的阳光，很是壮观。
　　像那些好奇的孩子们一样，她扒着窗口，非常认真地看着云层之上的风景。
　　她时常想，说不定哪次走运，能够让她瞧见那些过世的人们插上一对翅膀，挥着手向她俯冲而来。
　　然而云层上面到底是没有神仙的，只有垂直上下的气流，把机身击打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坠落。
　　她打了个寒战，裹紧外套准备小睡。身旁传来啜泣的声音，一阵有一阵无。她转过头，看到一个长发清秀的女孩子哀伤拭泪。
　　她莫名地精神一振，有意递上一张纸巾，却发现自己把所有物品都塞进了行李架上的包里。没了搭讪的道具，未免尴尬，她只能对女孩的哭泣装作不知，讪讪看向窗外。
　　她竟有一点庆幸。
　　如果按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她也是该哭的。有很多理由。比如她这趟回去是为了参加两个亲人的葬礼，比如她到了二十六岁还一无所成，比如在她最无助的时候却没有人来安慰。
　　幸好，幸好她没哭，也哭不出来，要不然这会儿她和旁边这个女孩子，是该相拥而泣呢，还是互递纸巾？
　　在离去的飞机上独自饮泣的女主角，一个就够了。而她常晓春，平凡如她的名字，从来只有配角的份。
　　广播里传来空乘甜美的声音，说飞机已经平稳飞行了多少千米，目前正往哪里驶去。说到一半，飞机一个颠簸，惊吓了昏昏欲睡的众人。
　　这样的事在飞机上难免遇到，常晓春调整了姿势，舒服地坐在座位上等待漂亮空乘的安抚。
　　等待的时间过于长了些，几个年轻的乘客轻声抱怨。又过了些时候才听到广播里传来声音，说飞机遭遇强劲气流，接下来的几分钟会稍有不稳，请大家确认安全带已系好。
　　常晓春查看了自己的安全带，又看了看身边，刚刚还在哭泣的女孩子已经擦干眼泪，笨拙地系着铁扣。她俯过身替她系好，抬起头时，对她轻松微笑，弥补了先前袖手旁观的内疚。
　　颠簸再度开始，一轮又一轮。她耳中嗡嗡作响，心想下次一定要看好天气预报再定机票。可随即而来的过山车似的俯冲让她不由怀疑 ，还有没有下一次。
　　惊魂难定。
　　体制虚弱的乘客纷纷从头顶拽出氧气罩。
　　常晓春惊恐无措，女孩叫回她神智，递给她救生衣。
　　“谢谢。”她几乎要哭出来，用力抱救生衣在胸前。
　　“不会有事的。”女孩挤出笑容，满头的汗。
　　“嗯。”她有些感动，紧张的心情也在女孩的笑容里平复了很多。气流像是瞅准时机，打得飞机陡然一转。嗡的一声，灵魂都要被甩出去。
　　“要死了……”她咬牙呻吟，吃力地用后脑勺抵着座椅来稳定身体。
　　都说人在将死的一刻，往日的种种会在眼前重现。若真能重现，也应该是此生最重要的经历或者最挂念的人吧，为何她想到的都是吃的。有朋友承诺要请她吃的皮皮虾，有同事婚宴上的红酒，有说好要带给妈妈的扬州糕饼，还有他难得做一次的红烧狮子头。
　　常晓春朝头顶翻个白眼，她就是这么没出息，到快死的时候还想着狮子头，还想着会做狮子头的“他”。
　　有多久没见了？大难临头，一时间，她竟不能立刻叫出他的名字。她都快忘记了他的样子。
　　只清晰记得他的声音。
　　他说——
　　常晓春，你身上还有值得我留恋的地方吗？
　　常晓春，以后我们各走各的，就当从来不认识。
　　常晓春，为你自己留点尊严，我仅仅是不想见你，不要让我看不起你。
　　常晓春、常晓春、常晓春……
　　她记得这些话并不是因为它们够狠够伤人，她只是喜欢听他叫她的名字。平时他总是喊她“哎”或者“喂”，只有在生气的时候，讲严肃的话的时候，才会连名带姓地叫她。
　　他的声音很好听，他叫她“晓春”，好像春天真的要来了。不管他说的话有多过分，就因为“晓春”这两个字的温柔，她都能忍受。
　　或许正因如此，久而久之，他认为她很耐操，习惯了她的坚强。
　　其实她真的算是坚强的，很长时间以来，她没有见过他一面，没有给他打过一通电话，甚至没有主动打探过他的消息。曾经以为是不可能的事，她却真的做到了。可是她一点没有成就感，如果有下辈子，这样痛苦的经历还是不要重来一次的好。
　　她曾经发誓要是再见他就让她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老天爷八成不信她的话，知道她总有一天会违背誓言，干脆让她提前死了了事。
　　“可是老天爷，至少也要让我再听一次他的声音！”她不甘心地捶打着坐垫，猛然间头重脚轻。
　　不知这架飞机的机长是否是跳水出身，载着上百乘客居然还能做一百八十度自由转体加侧空翻。
　　乘客们东倒西歪地压在前座或者前前座的人头上，哀号声一片。她费力地把身后人斜搁在她肩膀上的手臂放回去，转身的时候不知从哪儿掉下来一个坚硬的东西砸到膝盖，她捡起来勉强一看。是部手机。
　　真是世事无常。
　　她颤抖着迫不及待地按下开机键，等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屏幕上终于显示“可用”。她却开始手心出汗，瞬间被抽走勇气。
　　他现在在干嘛，起床了吗，她冒然打过去会不会太唐突。他还用原来那个号吗？分手以后，她自己的手机号都换了不止一个，何谈他 。就算打通了，他又会怎么想。还不是把她奚落一顿，说你常晓春最终还是忍不住了吧，你真是不死心啊，一次一次来验证我对你的评价。
　　想到这里，她泄气地放下手机。
　　“打吧。”说话的是邻座的女孩，女孩的下巴在颤抖，却还坚持稳住嘴唇对她说，“再不打，怕是没有机会了……”
　　是啊，恐怕是真的再没有机会了。
　　她止住落泪的冲动，迅速回忆了一遍他的号码。
　　“1、5、1、9……”
　　按下拨通键，她快崩溃。这是哪位潮人的手机，居然设有无比卡哇伊的按键音，那样的活泼奔放，几近无耻的天真，惹得她这将死之人徒生悲愤。
　　电话里一直传来忙音，信号很糟糕。她喘口气又试了几次，还是不通。高空有信号已经是奇迹，她相信肯定还有另一个奇迹发生，思及此她干脆闭上眼睛，一心一意地按着重播键，嘴里念着：“老天爷，以前你对我怎样我不管，但这次，请别再在给我希望之后又来耍我！”
　　数不清第几次重播，彩铃声响起时险些被她条件反射地按掉。
　　铃声是自带的《献给爱丽丝》，再烂熟不过的曲子，像咒语一样，把她拉进时空的另一端。
　　刹那间是黄昏，她仿佛回到了学校门前那个破旧的电话亭。她找不到他，只好给他打电话。已经打过好多次，还是止不住紧张。握着话筒的手指，关节都泛白。
　　快接啊快接啊！她有好多好多话要对他说，好急好急！
　　“喂。”
　　电话里终于传来他的声音。有些不真实。
　　她提着一口气，过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呼吸。手、脚、嘴唇都在颤抖，耳中充斥着呼啸而过的风声。千言万语，要如何开口？
　　未及开口，突然，眼泪飞起来了。
　　失重的短短几秒，脑海里唯一有的竟是多年前在他家那个靡乱的夜晚。身体无助地摇晃，只能紧紧攀着他的肩膀。晕眩中，从他肩头望出去，窗口巨大的霓虹灯闪烁的频率几乎与她身体的起伏同时。五彩灯光下照出暧昧的广告招牌，上面写：我与你，地老天荒。楼下的酒馆放着伍佰的老歌，音乐伴着人声从窗口飘进来，热热闹闹却又伤感。
　　时光匆匆，而今周围只剩下茫茫的光明和寂静，甚至感觉不到冷。
　　在被耀眼白光吞没的刹那，她了然微笑。
　　原来，这就是他曾许她的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