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二） ...
-
一星期很快就过去了。类固醇撤出了Th司令的办公室，然而工作压力并没有明显的好转。好在暂时没有什么大事发生，除了一次世界范围集中的兴奋活动之外。不过，反正这个世界的遗传信息是否真的能够传递下去，也并不属于我的权限范围。根据各系统报送给我的材料看来，许多仪器运转的数据指标不算好，这个世界里的环境也称不上多么健康，但至少还能维持。
我却有种不好的预感，隐隐担忧着表面的平静下，是否酝酿着暗流。
我又将监控器的显示屏切换到胸腺的司令部。他正盯着电脑，电脑屏幕上的内容被挡住了。办公室里多了几个我没见过的实习生在帮忙，穿着和他相似的制服，只是肩章上没有星星，而是代表军校学员的一道横杠。他一只手里端着茶杯凑在嘴边，却不是往日轻松散漫喝着下午茶的样子。我稍微调整焦距，看到他攥着茶杯的手，指关节用力到微微泛白。
上次工作会议的时候，他还特地告诉我，一切安好，不必担忧。那是在摆脱类固醇监管后他第一次出现在会议上。他将随身带的小饼干分享给我品尝的时候，我看清了他被眼镜挡住的脸上，确实带着比我更深重的黑眼圈。
辛苦了，我对他说。
“有我在，这个世界的安危，就请阁下放心。”
即使难掩声音中的疲惫，他的话也依旧令人安心。
会议结束后，我看到那个金发的Tc班长过来接他。Tc似乎说了些什么，Th司令一边说话一边朝他坏笑，Tc便撇着嘴翻了个白眼，显然是又一次打输了嘴仗。我的年轻助理小声起哄说他们秀恩爱，但我却隐约感觉，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我没有把Tc看做情敌。他们本就一样年轻，还是共同成长共同训练又相携毕业、配合作战的竹马，而我早就不是个会轻易生出嫉妒心的青春期少年。至少在我将监控镜头切换到回荡着Tc大嗓门的训练场时，我是这样笃定地在心里对自己说的。
透过镜头，我突然发现，杀手T细胞部队最近似乎一直在增兵。我冲动地点开了里面只有一条往来记录的私人邮箱。我想问问Th，血脑屏障外面的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然而盯着写好的邮件几秒之后，我终究还是点下了删除键。
最近他给我的报告里，都只有报喜不报忧。如果因为一封冲动之下的私人邮件暴露了我其实是个偷窥者的秘密，那就太尴尬了。
助理突然发出的尖叫声打断了我短暂的走神。我转过目光去的时候，也没忘记退出邮箱，再切换了监控画面。
年轻姑娘面前专门用于监测神经系统办公环境的监控屏幕黑屏了。然而电源指示灯和办公室的计算机系统都还显示着正常状态。从助理语无伦次的叙述中，我大概听出，有一团狰狞而陌生的螺旋状物突然出现在屏幕上，攻击了监控器另一边的终端，然后画面就丢失了。
如果没能及时修复，备用监控器会自动启用，所以我并没有担心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在于，有不明抗原，此刻正在神经系统的某个角落中，随时可能引爆一场混乱。
下一秒我就发觉，这场混乱正发生在我办公室门外的走廊上。似乎是Tc班长的呐喊，不规则的打斗声，和几声撞击的巨响交织在一起，几分钟后又一瞬间恢复寂然。再然后，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我的年轻助理还惊魂甫定地僵在原地。我只有自己站起来，一边去开门，一边想这温和礼貌的节奏，还真不像是那个热血大块头的风格。
门一开，我就毫无心理准备地直直撞上他的目光。Tc在他身后，双手滴血，带着杀戮的气息。倒在他脚下的细胞大约是个新人，我没有什么印象。几个帽子上带着编号的白血球正在拖走堆在旁边的一摊螺旋状残骸，那应该就是感染了新人的罪魁祸首。
“实在抱歉，本不想让这些抗原打扰阁下，今天是我的疏忽，以后不会了，请您放心。”
Th的语气似乎很放松，这和旁边Tc紧绷着似乎在警戒的姿态有种奇怪的违和感。身为司令的他显然没有亲自参与打斗，头发和制服都丝毫不乱，只是脸色有些苍白，黑眼圈也比上次开会时又重了些。
就如Th司令所说的，他指挥下的免疫系统没再让那东西闯进过神经系统，后来又在青霉素的配合下将它们一举歼灭。我过去从未见到过这种样子的细菌，也不知道它从何而来，不过这些报告迟早会被送到我这里的。
过了几天，关于苍白螺旋体阻击战的报告例行地被呈送过来。我看着上面的抗原参数，突然就好像落入了极寒的无底洞般，全身的血都仿佛在冰冷中凝固了，在无尽的黑暗中下沉。
被消灭的抗原不会成为威胁，但抗原的种类却表明，另一种风险发生的几率，呈几何级数地增长了。
我想起他苍白的脸色和即使隔着屏幕也能看出明显超出他职权负荷范围的工作量，还有反常地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几乎像是他贴身保镖一样的Tc。
带着徒劳的自欺欺人心态，我查阅了红血球动员报告的日期。结果只是更加清晰绝望地确认，72个小时的阻断期，早已经过去了太久。抓不住的机会稍纵即逝，留给这个世界的只有薛定谔的阴影。
我是这个世界最理性的细胞，没有之一。可是这一刻，我真切地从心底期望，在这个无神论的世界里，如果神明真的存在，该有多好。因为祈祷是唯一让那种最坏的可能性不要发生的办法。
该来的终究会来。
在连续的异常高温天气中，免疫系统、胸腺学校、表皮检测中心和抗原研究所四个部门的报告同时送了过来。不用看内容，我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唯一能让我强行安慰自己的，是我看到免疫系统报告封面上的责任人签名依旧是熟悉的字体。
他还没事，达摩克利斯之剑还没有落下。暂时。
这个世界所在的身体，大约也通过某种途径得知了结果。当天晚上，世界突然降下了高度酒精的暴雨。红血球们蹚着散发出浓烈乙醇气味的积水飞奔，溅起的水花打湿了监控器的镜头；肝细胞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开始连轴加班；办公室里几台通讯仪都开始响起异常警报，屏幕上间或闪现出信号中断的雪花，我也开始感到头痛欲裂。
暴雨持续了很久，连我的办公室里都被酒精味道充斥。被乙醇淋透的外套湿漉漉地裹在我身上，乙醇雨水顺着头发滑过我的脸，落入口中，味道竟然意外地有点迷人。我将已经微醺的助理和其他同事赶回家休息，自己强撑着，想要再工作一会儿，身体却不听使唤，一头栽倒。即使刚刚经历过世界范围的连续高温，这办公室的地板还是有点凉，我想，然后就失去了意识。
我是被年轻的助理摇醒的。
办公室大约是被打扫过了。仪器上乱闪的指示灯已经恢复正常，所有的屏幕也清晰地展示着世界每个角落的风吹草动。
“阁下……”助理小姐扶着我在地板上坐起来，欲言又止。而我还没有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我想我看着她的眼神一定像是在梦游。
“刚刚和免疫系统方面确认了，辅助T司令一直在岗。”
助理的汇报让我一瞬间有种被剥了皮将秘密放在聚光灯下展览的惊恐。她说，她查看了办公室的实时监控记录，看到我在昏迷的时候，模糊不清地呢喃了一声他的名字。
“辅助T司令也请阁下不必过于忧虑，胸腺学校一直在培养专门的后备军官梯队，如果真的发生意外，到时候无论是谁接任，都一样会为免疫系统、为这个世界鞠躬尽瘁。”我的助理认真地转述。她和她的同事们一样，真情实感地相信我对Th的担忧完全出于如此无私磊落的原因。
我不知道他是否也相信如此。
我早已不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却还是梦到了他。梦中的Th，是初次见面时那副神采飞扬的样子。他笔挺的制服上没有丝毫褶皱，摘下眼镜之后，不再有遮挡的目光似乎就看进了我的心底。
乙酰胆碱转移酶为这个梦镀上淡淡的一层旖旎的底色。只有在梦中，我才敢如此放肆。
然而绮梦也无法逃离悲剧的结局。金发的Tc班长带着部队冲进Th的办公室找司令讨要出击许可，我的怀里空荡荡了无痕迹。杀手T细胞看不到我，我像一个发不出声音的游魂，看着Tc泪流满面地一拳砸在Th曾经用过的办公桌上，像一头绝望的困兽般嘶吼悲鸣，鲜血和过期的饼干一起飞散。我在空旷的世界漫无目的地随处飘摇，依旧找不到他的一点影子。直到我的助理将我从梦魇中摇醒。
清醒过来的我，精神已经基本恢复了能够回归工作的状态，不过，我还需要先整理一下身上，以及仪表。
后来我也调了监控出来看，还好，就只是一声含糊的梦话而已，其他的，从视频上完全看不出任何端倪。即使在梦中，我也还是没有彻底放肆。
办公室的仪器响起警报，我看向监控屏幕，数据在屏幕上飞速滚动。
根据数据和影像显示，有身份不明的无人机被通过多种途径投放，目前正分散在血液当中，陆续进入巡航状态。逆转录病毒的复制也随之开始下降。
呕吐中枢的终端仪器突然显示了放大的信号异常。我让助理接通线路，就在屏幕中看到暗流涌动的胃酸和在胃酸中打开气囊整装待发的无人机部队。通讯器里随之传来了来自胃部的主细胞焦急的声音：“阁下，我们的通讯部接到了特殊信号，似乎是您那边被触发了自动防御警报，显示刚刚出现的无人机群产生的物质……会对您那边造成伤害，呕吐中枢已经自动激活，是否启动刺激物排除预案，请您指示！”
另一边的屏幕正在播放无人机在肠淋巴结里歼灭逆转录病毒的精彩场景。我伸手扯断了呕吐中枢的电源，无视了我的助理和下属们惊异的表情，按下播音按钮：“防御警报解除，继续药物代谢！”
-TBC-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