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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章 ...

  •   眼前一片红色,鲜红的一片。
      血的颜色。
      胸腔里已经积满鲜血,整颗心脏浸于其中,根本找不到出血点……
      心脏破裂了……
      无影灯下,他心脏狂跳腿发软。在手术台前站了十几年,大大小小的手术做过不下百次,这样的情况并不是没做过,但是这次……
      “医生?”护士拿缝合针欲递给他,却看到一向精明干练的医生一瞬间的失神。
      这是在干什么?他猛地回神,深呼吸。他多犹豫一秒,病人生还的几率就少一分。
      他伸手向护士。
      ……
      血不断地被吸出,可新的血液不断地涌出。
      护士频繁地为他擦拭额上汗水,可是擦掉一次,汗水又像这千疮百孔的心脏里的血液一样马上又会涌出。他已经很快,缝合的动作让对面的实习医生眼花缭乱。可是还不够……
      活过来,活过来,一定要活过来……他心里疯狂叫嚣。
      ……
      “活过来,活过来……”他喃喃着。
      “……医生,病人呼吸停止,心率降至零……”
      嘟嘟的仪器声响起,护士惊叫。他惊慌转头,看见心电图仪上原本的曲线已经变成一条笔直的线,醒目的“0”刺痛他双目。
      “……医生,医生……医生……”
      声音杂乱遥远,仿佛从天际传来。
      他猛地坐起身,看到蓝色窗帘透入的亮光,不由得长长吁出一口气——原来是梦!
      只是梦而已。他释然地重新躺下,听见自己的心脏仍然怦怦怦地保持着梦中的频率。
      是因为昨天那个持续了一天的手术,太累了才会做这样的梦吧。
      我是不是已经老了?他想着,翻身看到旁边妻子仍沉沉睡着。
      她也老了。就着黎明的亮光,他看到妻子曾经光洁额上的一条条横纹,眼角唇边也有了深刻的纹路,白皙的脸颊上也长出了让她讨厌的斑斑点点。这些老态,是白日里用多少化妆品也遮掩不了的。
      他撇开眼,瞅到墙上的钟,才六点二十。
      时间还早,况且今天是周末。他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睛。
      迷迷糊糊地刚要入眠,一旁的妻子突然抓住他的胳膊摇起来。
      “怎么了?”身体仍然疲累,他闭着眼含糊地问。
      “老公,你听,是不是小偷进来了?”妻子附在他耳边问。
      小偷?他猛地睁开眼,看到妻子大眼圆睁满脸慌张。他凝神侧耳,听到隔壁房间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什么东西被拖了出来。
      隔壁是儿子的房间,他高中之前一直跟爷爷奶奶住,上大学后也没怎么回来住,房间已经空置好些年,他一直考虑着将其移为他用。
      真有贼?他惊讶地握住妻子的手。他们小区的治安一向良好,没有发生过入室行窃的事件。
      他放开妻子的手,轻手轻脚地下床,打开卧室门,随手拿起前些时候打过还没来得及收起的网球拍,蹑手蹑脚地往儿子房间走去。
      “老公,要不先报警?”妻子紧张地问。
      袖子被拉住,看到妻子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着。
      “你回房间去。”他命令妻子。
      “真是贼你对付得了?别忘了你都五十岁的人了。”她晃晃手中的手机,“形势不对我就拨110。”
      好像她自己没有五十岁。他回身,打开儿子房间的门,正要对着那个蹲在地上正翻箱子的人影一个球拍敲下去,却听到老婆的声音。
      “哟,IT精英知道回家了,这么早干什么呢你?”
      他及时收住要挥出去的网球拍,恼怒地踢一下儿子的屁股:“干什么呢你?现在几点?你妈吓得差点打110。”
      夏阳一屁股坐地上,扭回头看着居高临下的父母。他们穿着睡衣头发蓬乱,正睡眼惺忪地俯视着他,父亲甚至可笑地举着一只网球拍。
      “我回来找东西。”他揉揉脖颈,这两天他已经把自己的屋子翻了个底朝天,连小学时期的作业本都找了出来。
      “找什么?你的东西不是都在老楼?”母亲打个呵欠,坐到椅子上。
      “我以前的日记本。”这个纸箱是他最后能想到的。他转回头,一把抱起身前的纸箱,将里头的东西全部倒出来。他埋头在一堆杂志和好些电脑报,结果仍是一无所获。他站起身,生气又失望地把纸箱踹到一边。“唉,杨记者,你有没有看到我的日记本?”
      “日记……本?”夏太太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丈夫。
      “什么日记本?你写日记吗?”夏医生放下网球拍,过去窗边把窗户打开。清晨的空气带着些许凉意,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就一个黑色的硬皮本子,有这么大……”夏阳用手比出B5纸大小的形状,“怎么就找不着了呢?”
      因为作文太差,上初中时,奶奶送了那个本子给他,让他平常写写东西练练笔。他其实不喜欢也懒于写,与其说是“日记”,更应该叫“周记”或者“月记”,他记得那个本子在他上高中时还没用到十分之一。从小到大,他也就那一个本子写过日记。
      “没见过!”夏太太生硬地答了一句,“我要再睡一会儿。”
      “我也要补个眠。”夏医生跟在妻子身后,回到卧室。
      夫妻两人躺回床上,却都无法合眼,他们盯着天花板上浅蓝色窗帘映出的光影,竖着耳朵倾听隔壁儿子翻箱倒柜弄出的声响。
      “儿子都二十七了。”夏太太突然说。
      夏医生嗯了一声。生他的时候他们都太年轻,不知道怎么去为人父母,那时候夫妻两人努力拼事业,孩子一生下来就丢给孩子的爷爷奶奶。二十七年了,他们和儿子相处的时间着实有限。
      “他好像有什么事……”夏太太眉头皱起,“他就是有什么事都不会跟我们说。”
      “是啊……”夏医生跟着叹息。
      儿子小的时候,他整天待在医院,孩子的妈也忙四处拍照采访,两人都一天一天地不着家。他们错过孩子的生日,错过他上学的第一天,错过他的足球赛,错过他的家长会,错过了他的小学初中高中每个毕业典礼……所以,他们的孩子从小就不会跟他们撒娇,他有麻烦从不会找父母帮忙解决——他们之间也从来没有儿子跟父母间应有的亲昵。
      庆幸的是,他一直都是让人省心的孩子:成绩不用大人操心,也不像别的男孩子那样喜欢打架生事,就连最让人担心的青春期,也没有过特别叛逆的行为。
      “砰”的一声,隔壁什么东西砸到地上,紧接着噼里啪啦一阵响动。
      “我气死了!”夏太太霍然起身,下床冲进儿子的房间,看到刚刚还算整洁的房间,现在变得惨不忍睹。“嘿,臭小子,你有完没完?”
      “妈,对不起。”夏阳扶起倒在地上的小书架。
      跟上次见面相比,儿子好像瘦了,夏太太心软:“还没吃早饭吧?”
      “哦。”夏阳看着混乱的房间,心烦意乱地嗯了一声。
      “我去做早餐,你把房间收拾干净。”夏太太走进厨房,一会儿看见丈夫也跟着进来。
      他们夫妻都不大会做饭,平常都吃外食,很少在家开伙。所以他们做早餐也只是她用微波炉热牛奶,他则负责把面包切片装盘。
      “我有点担心。”倒牛奶时,夏太太心事重重。
      会发生什么吗?不由自主地,夏医生又想起刚刚的梦。
      “不过,我们今天不是要……”

      “海叔,早上好。”
      十点钟,夏阳下楼,看到正在打扫的海叔,正佝偻着背缓慢地扫着地。天气很好,太阳早已升起,释放着夏天的热力,他穿短袖T恤运动裤已然觉得热,可站在阳光下扫地的海叔仍穿着厚厚的深蓝色工作服。
      海叔停了手中的扫帚,慢慢地直起腰,抬起头,迟缓地应道:“早上好,夏先生。”
      “不是说过,叫我夏阳就可以了。”夏阳看不清楚海叔的表情,一眼望去,他只能看到他满脸灰白的络腮胡子和被灰白刘海稍稍遮住的迟钝浑浊的眼睛。五六年前、还是七八年前,他第一次看到这个满脸头发胡子的老头儿,以后每次回父母家,无论早晚,他都会看到海叔拿着那把扫帚,屈着腰颤巍巍地扫地。
      “是,夏先生。”
      夏阳笑,同样的对话进行过许多次,海叔仍执拗地称呼他“夏先生”。他挥挥手:“海叔再见。”
      “再见,夏先生。”海叔低头弯腰,继续清理夹在地缝里的烟头纸屑。
      夏阳打开车门坐进去,再回头,看到海叔弓着背,高大瘦弱的身子几乎要趴到地上,一丝不苟地对付着地上的垃圾。
      他关上车门,瞄到副驾驶座位上的素描本,拿起翻开,第一页是夹在画本里的活页,画的是那只翩翩起舞的天鹅,翻开来,是同一个跳芭蕾的女孩儿。差别在于,一张是十二年前的旧作,一张是两个月前“撞鬼”的第二天画出的梦中场景。翻一页过去,他看到画中女孩儿坐在楼梯台阶上,白色衬衫深色校服裙,修长的腿,纤细手臂,甜蜜又俏皮地笑着……
      手指抚上她的脸颊,心悸动。十五岁时的自己,是否也是同样心情?记忆仿佛天际的云彩,缥缈无法掌握,他只能在梦里的零星闪回里凝视她的颦与笑。
      心慌。从小到大的考试,研究生复试乃至求职面试都没有这么紧张过。上一次血液沸腾心跳加速是什么时候,是在爷爷住院时担心爷爷病情的时候吧。然后,就是面对她时。
      可是他竟然不记得。
      然而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如此清晰,即使已时隔十二年。
      他终于懂得,这些年来,他跋涉在感情的沙漠里,心灵就像终年在阳光下曝晒的粗砺沙子在渴望甘霖。欧阳七月,只是刮起了一阵狂风,如今风停,尘埃已落定。他终于懂得了自己,不是不会爱,而是那个对的人不在时,他失去爱的能力,遗忘爱的心情。
      如今,她出现……
      手机铃声打断他的胡思乱想,他接起。
      “喂,夏阳,你什么时候来接我?”
      电话里的女声不是他正想着的人。“等我半个小时。那个,七月,有件事我想跟你谈。”
      “好啊,你到了我们谈。”欧阳七月轻快答道。
      她今天心情似乎不错,真难得。可他心情不好,二十分钟之前,母亲告诉他,他们约了七月吃饭。他被气死!
      还是出发吧,他启动车子。

      怎么会这样?
      夏阳眼睛瞪大,嘴巴张开好久都合不上。
      长方形的餐桌,一边坐着他爸妈和他,对面坐着欧阳氏夫妻和七月。两家大人衣冠楚楚,客套寒暄着,恭维彼此的子女。而欧阳七月,穿天蓝色的连身裙,长发放下没有像往常那样扎成马尾或盘起,脸上还化了精致的妆容,端庄甜美地微笑着,甚至破天荒地带着小女人的羞涩。
      在这家日式餐馆里,只有他穿着随便,显得格格不入。他坐立不安心神不宁,实在搞不懂今天怎么会变成双方父母见面会?刚刚他还想着跟七月说清楚,可现在事情在朝着他不能控制的方向走。
      眼前的女人是欧阳七月吗?她的骄傲呢?她的矜持呢?不是在跟他冷战吗?不是他不先低头不让他好过就不理他?这是怎么了?
      他心烦意乱,眼神掠过欧阳七月望向她身后的那一桌。背对着他的是一个男人,对面坐着十四五岁中学生样的女孩儿,梳马尾辫,一脸的稚气与娇憨,青春正好。他们是父女吧,女孩儿对男人撒娇可爱地笑着。
      素描本在他心里再翻过一页,有个扎着马尾的女孩儿也坐在她父亲的对面,手里捧一杯插着吸管的可乐,隔着桌子歪着头,越过父亲的目光,调皮地注视着他。
      不知道自己会画画,原来自己忘掉的不止一个人,还有很多事。还能寻回吗?能吗……
      “夏阳,发什么愣?”身旁的母亲捏他的胳膊,横了他一眼,“欧阳先生问你话呢。”
      他回神,脸上挂上笑容,心里却不以为然。
      “……呃,现在还好,不是特别忙,但忙起来可能会什么都顾不了……”他心不在焉地答着。
      他们都很高兴,不开心地只有他吧。
      他端起茶杯,轻啜一口,才发现自己渴了很久,于是咕嘟咕嘟将整杯喝完。
      “你很渴吗?”欧阳七月见状,拿起茶壶给他续了一杯,夹寿司到他碟子里,“吃寿司吧,这个很好吃。”
      他不觉得饿,早上的面包还在喉咙里堵着,就像想说的话堵在胸口,无法宣诸于口。
      寿司。忽然想起喜欢吃寿司的小Apollo,他情愿现在面前是对他气乎乎的Apollo。吃完饭后他该要个外卖,可以找借口去罗星家,或许可以见到她……
      “干什么?”手臂一痛,他无辜地看着母亲,今天捏他几次了?
      “你手机响。”夏太太对儿子的表现极其不满意。
      “对不起,我接个电话。”他按下通话键,起身离开座位。
      “嘿,帅哥!”是一个男声大嗓门。
      “是我,上次打电话你好像在忙,不好意思。”是周志刚。上次他打过去,周志刚似乎在开会,于是没说几句就匆匆挂掉。
      “咳,没关系了,老同学不用客气。你上次要问我什么来着?”
      “你还记得我们上高中的时候,隔壁班有个女生,会跳芭蕾,成绩很好,她叫——”
      “陈巧暄!”周志刚打断他,“你说陈巧暄是不是?”
      “呃,对,你知道她?”
      “校花,当然知道!她成绩好,又多才多艺,那时候不知道多少男生给她写过情书,她从来不理,别人都说她高傲,其实我觉得她人挺好。我那时候太胖,女生都不爱理我,有次打扫卫生,我不小心把抹布水甩到她身上,她只笑笑说没关系。高中三年,我们只说过那么一次话,可是我一直都记得……”周志刚拉拉杂杂地回忆着。
      “她,高中三年,有男朋友吗?”
      “好像……没有吧,没听说过,她成绩好,一直都说要考清华。”
      “那她考上了吗?”
      “不知道,她和我们不同班,毕业后我打听过,都不知道她上哪个大学,好像有说她去国外念书了,不清楚……你问这个干吗?”
      没有解释突兀打听某人的原因,谢过周志刚挂断电话,夏阳怔住。她没有过男朋友,他算什么?一直在暗恋她而已?
      他记起下雪的冬天,和她一起学习物理的日子。他记起她讲起不会问题时嘟起的小嘴,大大的眼睛充满求知欲,可爱地让他想笑。他记起她听懂他讲解时的眼神,甜甜的笑容让他欢喜。他记起那一季的雪,那一季过得飞快的冬天。
      原来只是他在暗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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