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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 3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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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刻贺晃川茅塞顿开,怪不得成烈帝对他这个常年在外、接触各地军政的太子毫不生疑,面对卫国公劝谏还不惜出言训斥,笃信他“绝不会有私”。
——那是自然的,因为疯病,他自幼时起便一直服用镇心丸压制七情六欲,这东西能让他保持冷静,却也摒除掉了他所有由情感衍生出的私心。
所以他行事判断都是经由理智而非情感,对兄弟母亲只有受教导而来的伦理道德,而没有肺腑之情;同理卫国公府作为他的外家,他身为太子的坚实后盾,亦被他从小便不假辞色,从来只会用冰冷的目光去权衡利弊,施以权术倾轧,而毫不顾念血脉亲情。
同时他还不会被其他欲求所扰,而幼时所受的灌输教导,皆让他已社稷为重,只要他还需服药来控制疯病一天,就能够一直做到心无旁骛铁面无私,可谓真正光正贤明的太子,还有比这更完美的储君吗?
而至于前世后来他为何被成烈帝所猜忌,大概是因为他召路怀雍侍奉左右后,便不再服用镇心丸,此事并未避人耳目,成烈帝自然也是知晓的。
想通了一切,贺晃川忽然笑了,从前他以为成烈帝会宁愿大费周章给他制药,也要留下他这个患有疯病的皇子,精心培养长大,是因为在乎龙血传承,舍不得他这样浓郁的血脉……或许其中还有掺杂一丝丝对长子的舔犊情深,毕竟那时成烈帝也还年轻,而自己是他第一胎孩子。
但如今看来,不过是正中下怀罢了。
甚至不妨揣测得再险恶些——可能本有药方不用压制七情六欲也能平复他的疯病,但是成烈帝让太医特意制成了这样。
如果当真如此,那他的人生早就是被安排操纵好的,甚至连他如今的思想、政见、抱负可能也并不属于他自己,都是被灌输的。
一切都是假的。
可笑他自负文治武功空前绝后,却从未掌握过自己的命运。
前所未有的愤怒悲凉呈燎原之势烧遍四肢百骸,常年服用镇心丸,他的狂症已经许久未曾猛烈地发作过来,从前即使感到被暴|虐之欲侵扰,也是在可控范围内。
“康福……”贺晃川盯着被药丸粉末染红的手掌,嗓音沙哑带着克制的颤抖道:“撤了桌子,灭了灯,对下嘱咐就说孤服过药已经睡下了。”
“殿下?”康福看着他这副癫狂中透着冷静的模样,突然感到毛骨悚然,但秉着忠心还是忍不住劝道:“可是不用镇心丸,眼下您该如何缓解……”
“我说了!就按照我说的去做!”贺晃川猝然转身,发丝纷飞,猛地拽住康福的衣襟,将白胖的太监拎到半空中吊着,竟是不费吹灰之力,尤其是那张纯真的脸,配上暴戾的金眸,强烈的反差让他看起来更加狰狞狂乱:“还是说,连你也要来控制孤?”
“小的不敢啊!”康福不明所以,吓得涕泗横流还不忘劝说道:“当年同批进宫的小太监里,小的一直是最蠢笨的那个,要不是被殿下可怜得以留在东宫侍奉,估计早就因冲撞贵人被乱棍打死了,更别提有今日的造化,成为这东宫的掌事太监了……小的对殿下只有感激不尽!哪敢做什么背主的事!况且小的贱命死不足惜,但怕的是殿下一世英名被我这奴才拖累啊!”
一世英名,他哪有什么一世英名!前世那般励精图治,也不过是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罢了!
任由服侍自己多年的太监苦苦哀求,贺晃川眼中戾色仍旧不减,甚至杀意愈盛,就在他手掌即将发力之时,空气中忽然飘荡出一股狐狸毛被烤焦的味道。
这是……熟悉的气味让他脑海中回忆起了被狐狸在水中安抚那一晚,那短暂的欢愉片段让贺晃川的动作微滞,与此同时瞳孔中的猩红也略有消退,沸腾的血液仿佛被清泉浣洗了一遍般,即使不能完全将其冷却却也聊胜于无,足够他控制住余温。
而就在理智稍稍回笼后,贺晃川仿佛瞬间想到什么般勃然失色,松开康福就匆忙地解开腰间的荷包。
果然,里面可爱的毛绒小狐狸已经烧成了一撮黑灰。
毫无疑问,玩偶是吸收了他溢散的烈阳气才会无端燃烧起来。
“咳咳……谢殿下……饶恕之恩。”康福爬起来,却是膝行至他脚边,低头恭敬地候着,不敢言语。
贺晃川则面色难辨喜怒地攥住那荷包,半晌才吩咐道:“起来吧,是孤失态了……你就按照我刚才的吩咐去做,以后镇心丸也不必在拿到我面前,定期焚烧就是,但切记不要让他人知晓,给太医的记录上……也就说已经孤用过了。”
“是。”经过刚才那一遭,康福哪还敢有意见,垂着脑袋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您难不成是觉得那镇心丸……有问题?”
贺晃川闭眼:“但愿是我想多了。”
总归现在有狐狸,他也不必非受其牵掣。
想到这,他又道:“你派人传话给葛六,叫那边现在就动身去画舫斋等我。”
“是。”康福观他神色也不敢多问,按照吩咐唤人来撤了桌子,熄了灯,殿内瞬间昏暗下来,只有一束皎洁的月光照射进来。
待殿外宫人忙碌往来的动静渐渐平息,贺晃川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寝殿。
画舫斋建在水中,冬夜子夜时分这里静谧得很,贺晃川踏碎冰面走入水中,随着他深入,四周冰面竟快速消融,水面竟缓缓飘荡起了氤氲的水汽,恍惚就好似夏季的光景。
贺晃川面无表情地缓缓褪下自己身上衣衫,只留下金色发带垂缨跟随长发垂到凹陷的腰际,缓慢摇摆。
他的肌肤在月光的映照下几乎期霜赛雪,却并不显得旖旎,反倒有股圣洁不可侵犯的味道,尤其是修长龙尾从他身后延展而出,轻巧无声,在水中缥缈浮游,却暗藏着摧折一切的威势。
其实刚才发狂的有一瞬间,贺晃川想过自暴自弃,干脆将京内所有光风霁月的世家子弟都捉来,强行将自己体内的烈阳气渡过去,看着这些人在他身上发狂而死来取乐,他甚至不介意让所有人都看见他的荒淫放荡之态,反正所有人都要死。
越是美好的东西,他越想看其腐烂堕落凋零,包括他自以为了不起的自己——但是那晚和狐狸在水里胡作非为的记忆及时打断了他危险的念头。
唯独这份脆弱短暂的美好,他不想摧毁,贺晃川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那是为数不多真正属于他的东西。
生育自己的母亲从不喜欢自己,宁愿坚信一个荒唐的梦境,认为儿子乃是神子托生在她腹中,从内心隔绝他们之间的血脉,也不肯好好睁开眼了解关爱近在眼前的孩子。
至于贺青崭所说黎皇后是依靠他这个长子的,贺晃川并不觉得欣慰,反而觉得讽刺。
他这一生,有被什么人爱过吗?母亲对他是利用,父亲的倚重也是将他视作傀儡,兄弟之间更是冷淡,唯有长姐……这牵系他对亲情期待的一丝温暖,前世也曾对他失望,甚至亲口说出她如今信了母后的梦,相信他神子托生,所以注定凉薄、六亲不认。
想来想去,竟也就只有一只蠢狐狸宁愿撞上他的刀锋也要喊着喜欢他,虽然恐怕这份爱慕也是因为自己是高高在上能赐予其宠爱的太子……贺晃川自嘲一笑。
罢了,至少这样他知道对方想要什么,能牢牢将这独属于他的美好掌握在手中,总比路怀雍那种喂不熟的东西要好。
……
另一头仇岚得到信儿就马不停蹄赶了出来,心想小色龙已经想他想到一刻都等不了了吗?竟还将原来定好的时间提前了,他还没等来杜鹃花呢,唉,真是拿小色龙没办法。
为了避人耳目,他还特意没拿灯盏,专门捡着小树林钻,一路上美滋滋的,直到连续看了好几个宫门的牌匾都不是贺晃川纸条上那几个字的形状,他才恍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然后猛地大惊失色。
糟糕,他忘了问画舫斋在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