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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回 戏公子雪满桃花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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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春城说他有两个爹,一个爹死了,另外一个爹跑了。
这,接下来应该说什么话,问:你爹怎么死的?
还是问:你另一个爹为什么跑?做了亏心事吗?
花重锦没来由地想起水边初见,那从天而降的一脚险些将他送上西天,心有戚戚然:赫连兄暴躁起来着实不敢惹。
幸好老天知他难处,黄四婆掀帘出来了,端出两个红泥焙的小火炉、两口小锅。
小火锅一人一个,注入调制好的红汤,菜品皆是现成的,肉片与丸子、腐皮、豆芽菜,各种不知名的山菌野菜,还有一壶解辣的梅子汤。
菜品不多,且偏向素斋。
花重锦一时无从下筷。
炭火燃起,锅汤“咕嘟嘟”煮开,赫连春城倒是十分积极,端起一盆黄花菜,往小锅里挑了半盆,又填进去几筷野菜,立即满了。很快雾气升腾,香气四溢,吃一口黄花菜喝两口梅子汤,辣得赫连春城嘶嘶吐舌头,眉梢眼角微红,大呼过瘾。
一锅吃完,再添一锅。不怎么吃素的花重锦看他吃得津津有味,慢慢有了胃口,往自己的小锅里挑了一筷黄花菜,配梅子汤,又香又辣,风味独特。
吃到兴处,花重锦突然抬头问:“赫连兄,黄四婆为什么叫你‘燕燕’?”
两人隔着小锅里升腾的灰白雾气,谁也看不清楚谁的表情。但是,花重锦却能从那轻纱似的雾气里准确找到赫连春城的眼睛,仿佛暮色里的野火一样蓬勃生辉,瑰丽至极。
雾气后的赫连春城声音沙哑,似乎含着一口菜所以听上去不太流利,断断续续说:
“……梅知县,和黄四婆老糊涂了呗,总把我认错。”
花重锦听见他低低笑了一声,不过笑声里听不出任何高兴的意思。
“兴许是你长得太像燕燕捕快了,他们才会认错。”他谨慎地再问,“两位至亲只剩下一个,那你有没有想过去找他?”
就见雾气里的两簇野火倏忽熄灭不见,他立即意识到,赫连春城闭上了眼睛。他将这一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霎那间袭上心头。
下一刻赫连春城放下筷子,揉着吃撑了的肚子站起身,面孔仿佛从撩起的纱帐后露出来,一如既往的凌厉俊美,眼神又冷又亮,宛如映在春水里的一点寒星,令他不敢直视。
赫连春城脸上似笑非笑,语气变得跟平常不同,仿佛张开就是血盆大口:“当然要找!我会去找他的。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对么?”
“…………”
花重锦简直不知道如何接话了,“杀人偿命”四个字已经说得足够清楚,再试探下去只会两败俱伤。
这时,赫连春城走到他身边,手臂压在他肩膀上,弯下腰注视着他,忽然淡淡一笑,用一种丝毫没有开玩笑的认真语气问道:
“你还想知道什么,趁这个机会,一并问清楚吧。”
花重锦心跳如擂鼓,目光虚虚向下,根本不敢回应赫连春城的视线,幸好嘴巴可以动,发出的声音依旧镇定且清醒:“我还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一下子,赫连春城的脸像冬天结冰的湖面“咔咔咔”裂开了。
花重锦一向得寸进尺,察觉出赫连春城动摇了,立马扭头看他,四目相对,笑得眉飞色舞:“你不反驳我,是不是被我说中了。”
“…………艹艹”
赫连春城嘴巴张了张,虽没有发出声音,但看嘴型是个颇不雅的词。
他含笑挑眉:“赫连兄,看来你跟你爹一样,喜欢长得漂亮的。”
“呵呵~”淡笑变成了冷战。赫连春城慢慢松开他的肩膀,也客客气气地喊了一声:“摇光君,我想撕烂你这张嘴。”
“哎呀呀~你先不要生气啊。你听我说完。”
世间行乐须及时,何苦忍耐来哉?
他笑得两眼弯弯,如朗月入怀,说话谈笑皆是入骨的风流,慢慢道:“我喜欢你,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长得好看,眉毛鼻子嘴巴,脸和声音,都长成了我喜欢的样子。”
赫连春城听他说完了,然后浑身上下,从头发丝到指甲盖,都透出一股浓浓的看不懂也想不明白的困惑气息,并用一种讶异的眼神审视着他:“…………………………”
花重锦被他这种奇怪的眼神看得头皮一紧,鸡皮疙瘩扑簌簌往下掉,刚要问时,黄四婆端着一个大碗掀帘出来了,只好将话咽了回去。
大碗放在桌上,碗里玉雪晶莹,红果切开两半摆进去,如凝脂盘里托着半点红,竟然是一碗冰酥酪,且与他在长安吃的有所不同,加了粉紫色的梅子果酱和小红豆。
除了牛奶的香气,还飘出淡淡的花草芳香,赫连春城舀了一勺,送到花重锦唇边:
“请你吃。”
花重锦没客气,张嘴衔住勺子,吞进嘴里。
奶|乳入口即化,夏天冰块难以保存,故黄四婆用深井水代替,凉爽可口,盛夏吃十分消暑。他只在长安城的王府里吃过,长安城的东市有一家甜品铺子,饮冰堂,瑞王爷喜欢吃这家的冰酥酪,每次买多了吃不完,就赏给府里的孩子们吃。
但那些孩子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最小的孩子名唤韦紫,是皇帝的儿子,排行十一,体弱多病的十一皇子。小皇子喜欢吃甜食,每次分到一碗冰乳酪,能高兴一整天,可是吃完会肚子疼。久而久之,他不再吃冰酥酪,而是捧着碗送给小他一岁的花重锦,一边露出很馋的口水要流出来的表情,一边将碗推给他,泪眼汪汪地说:我不吃,给你吃。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吃就是我吃。
花重锦小时候不喜欢吃甜食,因为太甜了,可是拒绝的话,小皇子水汪汪的眼睛会像泉眼一样哗啦啦地往外涌出眼泪,实在烦人,只好尝一口,剩下的偷偷倒掉。
似腻还成爽,才凝又欲飘;
玉来盘底碎,雪到口边销。
上等的冰酥酪甜而不腻,嫩而不碎,入口即化,除了冰块和果仁,还可以根据个人的喜好加各种水果,香草汁,酥麻糖和果干儿。口味各有不同,吃法大同小异。
这碗冰酥酪的口感显粗糙,虽然比不上长安城里的甜品铺子,但胜在量大份足。
赫连春城吃了一碗,很满足,问他:“好吃吗?”
——实话实说,还是怎么说?
花重锦迟疑了一下,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好吃不能多吃,会肚子疼。”
“噢,我知道,我只吃这一碗。不过要是做多了,不吃完的话,很容易坏掉,坏了就只能扔掉,多浪费。黄四婆,锅里还有么。”赫连春城用手背抹抹嘴,意犹未尽地问。
他微一挑眉,意思很明显:说了只吃一碗,你还吃?
没想到,赫连春城直接无视他,眼冒绿光地看黄四婆:“……”
黄四婆眼神不好,阴天或者下雨天,室内昏暗不明,她会在“桃花斋”的各个角落点上很多蜡烛。烛火升起的灰白色的烟气散在空中,逐渐浓郁,因为没有开窗,呛得鼻子有点难受。
这种氛围,令花重锦想起了小时候跪过的祠堂,两边的横架上也是点了很多这样的白蜡烛,男子深邃的眼眶里与他如出一辙的绿眼睛仿佛藏在烟雾后面,发出幽幽绿光,一句话也不说。而幼小的他跪在蒲团上,面前是密密麻麻、堆得非常高的牌位,他跪了很久,香烛纸钱的气味沉在空中久久不散,且十分浓烈,导致他喘不过气,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间祠堂里。
想到此,他不禁扯唇笑了笑,思绪慢慢拉回来,时隔十七载,他早已记不清楚男人的脸庞。倒是那些零碎的小事情时不时跳出来,扰乱他的心神。
屋内,黄四婆站在屏风前,一边点蜡烛,一边摇头:“没有了呐,燕燕,不能多吃,吃多了晚上肚子疼。”
赫连春城脸上不禁浮现出失望的表情:“………………我想再盛一碗,一边吃,一边和小白花泡温泉……”
花重锦极快地反应了下
哎呀呀~~泡温泉,岂不是要脱光了衣服,裸|裎相对?好小子,原来你带我来吃小火锅是打的这个主意。他下意识拒绝道:
“不可不可,赫连兄还是你自己去吧。我在山上吹了许久的风,正感觉头疼。”
一想到红衣下的旖旎风光,脑子仿佛荡进东风一扫而空,心肝儿蓦地一颤,“情”之一字愁煞人。
赫连春城轻飘飘地说:“我救了你,你感激不尽,不应该以身相许么?”
听不出来话里头的是真情还是假意
“可以许别的吗,荣华富贵,高官厚禄,绝世神功——”
“——我不缺钱,不想当官,救你是一时兴起,不贪图你的报恩。”赫连春城打断他道,“以身相许是你先提出来的,我顺你的意答应。你要是不愿意,难道我还能强迫你吗?”
花重锦立即有种预感,下句不会是好话,果然,赫连春城继续说:
“但是你——花重锦,说话变来变去,令我不齿!”
“花重锦”三个字一出,他莫名感觉到一股后背发凉的杀气,赶紧妥协了,顺便摸了摸自己的脸,仿佛如花似玉的女子对镜自怜:“赫连兄,我就知道你垂涎我的美色。身体可以许给你,可是我的心太小,已经腾不出地方装你了。”
好似一出“恶少霸占良家女”的大戏,良家女为了表达反抗说出的话:你可以得到我的身体,永远得不到我的心。
赫连春城点点头,看上去一点也不意外的样子,一边收拾一桌子狼藉,一边低着头说:“我知道。”
这下子轮到花重锦惊讶了,追问:“你知道什么?”
没想到赫连春城直接忽略了他的问话,只回答上半句:“确实,你浑身上下,也就这一副美丽的皮囊拿得出手了。”
花重锦一下子精神振奋,坐直坐正,一本正经地告诉他:“赫连兄,交朋友不能只看脸,你应该了解我美丽的皮囊下寂寞的心。唯有交心,感情才能走得长远。”
不料,赫连春城冲他冷漠一瞥,道:“别谈感情,好聚好散最好不过。”
这句话可就伤了他一颗火热起来的心,他难以置信道:“难道你不想做我最好的朋友吗?”
赫连春城翻他一个无情的白眼:“不想!”
……
这段时间,他们朝夕相对,出入成双,这也就罢了,还同吃同睡,就差拜堂入洞房了。如此亲密无间,赫连兄却绝情地对他说:好聚好散最好不过。
这八个字对花重锦的伤害之大,超乎想象。
一直到晚上,他都表现得垂头丧气,踱到桃花斋的后院,躺在温泉旁的石台上,枕着手臂,神思飘远。
后院三棵花树枝盖通天,密密匝匝的花枝像浸透在溶溶的月色里,琼枝玉浆,仿佛月下瑶池,在这热雾弥漫的汤池里一泡就脱胎换骨,飞升了。
赫连春城挑水劈柴浇菜地,干完了活儿,脸颊流汗细细喘气,捧着一筐洗净的野红果边吃吃走,走到后院,看见花树下美人入浴的一幕,“啪嗒~”手里的果子咕噜噜掉地上了。
只见花重锦靠在石壁上,双目微阖,一丝琉璃似的绿色从睫毛下泄露出来。
沾染了水气的皮肤不复苍白,而是白里透粉,额前的几缕黑发已经湿透了,略略凌乱地垂下来,勾衬出温和纤细的美人脸,但是他眼尾天生上挑,不着痕迹地显露锋芒,这就使得花重锦的面相虽然看上去俊秀无双,但又不像女子那样温柔脆弱。
汤池另一端的赫连春城盯着看了一会儿,兴许觉得不好意思,眼神虚虚向下,逐渐滑进水里,沾湿的墨发浮动着金光,像一只诱人的大手抚摸过圆润又凸出一分削细的肩头、流丽的蝴蝶骨,垂过了腰,湿淋淋的发梢漂在水上,上身的曲线在腰际一收,并入水里,好似一张琴弹到了张狂激昂之处戛然而止,令人意犹未尽。
赫连春城舔了舔唇,问:“小白花,你在勾引我吗?”
只见花重锦眼皮掀起了一条缝,瞥了一眼,同时身体下滑,没入水中,“咕嘟”吹了一个泡。
“你怎么不说话?”
赫连春城解开外袍,随手丢在石台上。里面是洁白如雪的薄衣,脱下来,露出肌理细腻的胸膛。
花重锦又在水里吐了一个泡泡:“……咕嘟咕嘟……”
目光偷偷往上,没想到赫连春城这么豪放,竟然当着他的面□□脱光了。
——不过,最让他震惊的是,赫连春城的胸膛往下,一直到侧腰,竟然有一道红色的伤疤。
那红疤的可怕如此触目惊心,看上去不像被平常的利器所伤留下的,倒像是被野兽的利爪开膛破肚或者獠牙将身体撕裂,再重新缝合留下的痕迹。
一时间,毒火在心里扎根瞬间燎原,他竟然觉得怒不可遏,张开嘴,便是一声怪物在喉咙里张牙舞爪的低吼:
“——谁、是谁伤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