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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回 秀才遇兵一试真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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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堂外,藤萝爬满了廊梁,花穗披垂摇曳,好像万千紫蝶随风起舞。一袭儒衫的宋兰浦与花重锦对棋而坐,衣裳的紫色如梁上披垂的紫藤花串,执子落盘,一袖芬芳。
赫连春城旁观,听着棋子落地的声音,手托腮,逐渐困倦:“……我不懂棋,现在也不是下棋的时候吧。”
花重锦的目光落在方寸棋盘上,棋子非黑即白,黑白交锋不相上下。
宋兰浦放下棋子,温声道:“小生刚才已经说过,摇光君认错人了。小生是读书人,家道中落,欲去长安卖字画为生。深夜赶路,不料遇上抢劫的山贼,拼了命逃跑,幸亏遇上了枯木大师。”
赫连春城眼观鼻鼻观心:“我该相信哪个?”
宋兰浦又道:“小生不是强盗,摇光君在撒谎。”
花重锦“咔咔”捏碎了棋子,搬起石头砸中自己的脚大致就是这种感觉,要不挑个月黑风高夜,偷偷杀了吧。
“可是,他把你画出来了啊?”赫连春城指着画像上的人
宋兰浦的脸色刹那间变白,嘴唇微张了张,又合上,欲言又止。
花重锦莫名生出一种很不好的预感,默默捂住了脸:“……”
果然,下一刻,宋兰浦委婉地道:“小生没有断袖之好。”
赫连春城“啊~”似乎吓呆了:“………………”
太难堪了,花重锦恨不得把脸滚到棋盘上。
赫连春城了然大悟:“难道,欸~我好像听明白了一点儿。花重锦你,原来喜欢宋小先生这种的。”
——不是!并不是!
花重锦恨不得掀桌,将棋盘扣到他脸上。气急败坏之下,他森森冷笑:“赫连兄,此人是个撒谎高手,你这么问是问不出真话的,不如将他押回衙门,严刑拷打,要是还不承认,那就投进河里喂鱼吧。”
宋兰浦清瘦单薄的肩膀晃了晃,缓缓扭头,用虚弱且颤抖的声音问赫连春城:“赫连捕快,你要对我屈打成招吗?”
赫连春城点点头,忽感觉到不对,又赶紧摇头:“我会保护你的。我答应过梅知县,你教书的这段时间,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意思是当他的保镖吗?
他按住自己突突跳的额角,看赫连春城的眼神带有怨念:你干嘛拆我的台?
赫连春城视而不见,自顾自地说:
“宋小先生,你教一日书,我就护你一日周全。杀人越货的强盗怎么了,只要你没有伤害百花深处的人,百花深处就容得下你。”
语气稍顿,补上一句:
“这些话是梅知县让我对你说的。”
宋兰浦果然容光焕发:“小生谨记,小生愿意留在百花深处教一辈子的书。”
赫连春城的眉梢和眼角藏着欢喜和满足,仿佛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作为回报,百花深处的捕快会保护你一辈子的。”
“…………呃………………………………………………………………”
花重锦后知后觉,啊,原来如此!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一招实在是妙,赫连春城原来真的只是懒,脑子不笨。
不仅不笨,反而十分聪明,知道利用他恐吓宋兰浦,意思很明显:你要是不留在百花深处教书,我就把你交给花重锦,不管你的死活。
花重锦吃了哑巴亏,有苦说不出,心里越发郁结,下山的路上低着头一言不发,不再神采飞扬,眉梢眼角透显出些许颓靡。
他一颓靡,与之前的自负爱风流的模样全然不同,忽然就透出一种受了情伤似的忧郁的美。
赫连春城错他半身跟在后面,手指挠了挠脸,似有点儿苦恼的模样。
“嗯……那个,梅知县刚发了俸禄,黄四婆家的小火锅很好吃,去吃小火锅,你觉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
花重锦脚步一顿,回头瞪他:“我去慈悲寺!”
赫连春城惊讶:“啊?”
“红尘多烦优,我去剃了光头当和尚!”
话音未落,花重锦施展轻功踏风而上,如一柄出鞘的利剑破开天空,飞向慈悲寺的方向。速度之快,犹如一闪而过的惊雷,瞬息间人已经消失不见。
但他落地的动作极清逸优雅,犹如翩翩起舞的白鹤收起了翅膀。清明时节,微雨纷纷,湿漉漉的长阶风吹落了一地雪白雨湿的梨花。
他屈指敲了敲山门,不多时,两扇佛门“吱呀呀——”打开,小和尚探出头来。
“小和尚,我跟赫连兄走散了,天又下雨,能在庙里借住一晚吗?”
“师父说,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你进来吧。”
小和尚迎他进来。
花重锦道了一声“多谢”,抬脚踏进了慈悲寺。侧着脸回望一眼,从缓缓合上的门缝里没有看见追过来的身影,不禁松了口气。
但同时,心里又生出些微不可察的失望……
脑海里挥之不去的红色身影,与眼前一晃而过的莲影悄然重叠。他一愣,目光愕然,原来寺里有一池盛开的红莲。
大如银盘的莲叶高高低低,像无数双森森重重的长手,从水里托举出一朵赤红如火焰的莲花。
那红莲倒映在水里,像一抹游弋的红鱼,花重锦怔了怔,忽然觉得那水影更像是一摊浓稠得化不开的污血。他不禁露出一个迷惑不解的微笑,问:“小和尚,现在才三月,莲花不是开在六月吗?”
小和尚道:“这个池子里的莲花开一年,不会凋谢。”
——这,简直闻所未闻。
花开花落才是常态,正如人生老病死。难道这莲花日夜听老和尚讲经,开了灵智,修成了仙胎?
“世上哪有常开不败的花。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师父你要是骗人,佛祖会怪罪你的。”
小和尚果然脸颊通红,争辩道:“我才没有骗人!我亲眼所见,师父亲口所说,难道还能假的?”
花重锦随口道:“是么,枯木大师亲口所说,那他说了什么?”
“师父说,它不是俗物,是神仙给的种子,机缘未到,所以它不凋谢,等机缘一到,花就凋谢了。”
“既然是神仙给的种子,怎么只开了一朵?”
不应该是满池鲜花,尽态极妍么。他心里如此想着,不料低头发现小和尚用一种看傻瓜的眼神看他,信誓旦旦地告诉他:
“一粒种子,当然只开一朵花啊~”
花重锦一时语塞,先在赫连春城那里吃了亏,又被一个小和尚瞧不起,这简直……太气人了!
欺人太甚!
不过他还不至于跟一个小孩子斤斤计较,心道他还小他还小,往后余生不能喝酒不能吃肉不能娶妻生子已经够可怜了。如此默念了几遍,火气果然消了大半。
落雨渐急,风声变骤。
经过莲池时,雨珠敲打着莲叶“噼啪”作响,扫一眼过去,目光在花开极盛极艳的红莲上稍作停留,正欲收回,忽见花下涟漪圈圈的水面冒出了一串细小如雪粒的气泡,似乎那底下有活物。
“咦~”
他刚想看个清楚,视线就被一位身披袈裟形容枯槁的老和尚挡住了。
老和尚瘦脱了人形,撑着一把伞,小和尚叫他:“师父!”
他赶紧行礼:“晚辈花重锦见过枯木大师。”
枯木大师道:“雨下大了。进屋吧。”
受赫连捕快和岑副将的影响,他总觉得这个老和尚的来头不简单。心不在焉地搭了几句话,想起这位枯木大师也算得上他的救命恩人,故而奉承了一句:
“半个月前晚辈还重伤卧床,现在竟然能够跑跑跳跳。大师这医术,真比得上大变活人了。”
老和尚倒也谦虚:“老僧的医术并没有你说的那么神奇。施主能在短短半个月好起来,想是另有奇遇吧。”
花重锦一愣:另有奇遇?
他发呆的工夫,老和尚已经吩咐小和尚带他去禅房休息。
“可就剩宋小先生隔壁那一间空屋了,里面没有烛台,可以睡人吗?”
——如此甚好!花重锦在一旁站着,恨不得想举双手双脚赞成。
“可以的,我屋里的烛台给这位施主。”
老和尚摸了摸小和尚的头,一脸慈爱,看上去更像是爷孙俩个相依为命。
……
傍晚,慈悲寺又响起了敲门声。
小和尚欢欢喜喜地跑去开门:“小先生,你回来啦~!”
不是来客,是归人,宋兰浦。
宋兰浦撑着一柄竹伞,伞面上寥寥数笔勾勒出一盏花灯、一尾水里游弋的银红鱼。细雨淋到伞面上,银红鱼似乎摆了摆尾巴。
伞下,不仅书册,衣衫、脸上都是湿透了的模样。他浅抬眼帘,双瞳仿佛水洗过的墨玉又黑又亮,看见屋檐下捡石子打水洼的花重锦,笑容一下子停住了。
花重锦冲他挥了挥手,打招呼:“好巧啊,宋小先生,又见面了。”
两人错身而过的那一刻,宋兰浦道:“你还真是阴魂不散!”
花重锦则粲然一笑:“不杀了你,我怎么向师灵雨交差?”
他的想法很简单,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
等到天黑,蹭了一顿晚饭,萝卜切丝撒盐,配一碗熬得金黄透亮的小米粥。太清淡了,花重锦吃不饱,回到禅房,躺在床上的时候感觉自己像极了一只觅不到食物的小老鼠,饿得想吱吱挠墙。
屋内没有烛台,铺天盖地的黑暗将他淹没。他爬起来,推开窗户,见窗外月色淡淡,朦胧似轻纱的月光照进来,不禁想起了昨晚赫连春城仍将他赶出门,他坐在竹屋外的台阶上看天空,没有星星没有月亮,寂寞之余,屋中始终亮着光,从虚掩的窗户透出来,像白霜一样映在眼前。
那烛光亮了整晚,一点点温暖,让他对赫连春城的所作所为一再忍耐,忍了这次忍下次,忍了下次,又忍下下次,再冷漠的态度下总忍不住藏一丝丝心软。
雨逐渐停了,夜深人静。
花重锦揉了揉眉心,忽然觉得疲倦不已,想躺下大睡一场,可是隔壁宋兰浦的存在像公鸡打鸣一样提醒着他:清醒一点,你不能睡!
他只好勉强自己提起精神,翻窗出去,短短几步路,刚走到宋兰浦的门前,还没来得及推门,耳尖一动,听见渐行渐近的足音:有人来了!
他立马假装若无其事地敲门,浩然正气道:“宋小先生睡了吗?”
然后不经意间回头,见一身穿僧袍的枯槁老人正朝这边走过来,一手稳稳托着烛台,一手小心护住烛火。烛光中的脸庞看上去已经很老了,眉须花白,褶皱如龟裂的土地一样深刻,混浊的老眼注视着脚下走的路。
等老人走近,他露出感激的笑容道:“这么晚了,晚辈还以为大师睡下了,不敢去打扰。但夜深不寐,实在无聊,我过来借宋小先生的烛台看书。”
下一刻,宋兰浦的门“呼啦”打开。他长发披散,手里也托着一盏烛台,露出一截白如凝脂的手腕,烛光映入他的眼中,他的眼睛就像是原野上生起的篝火一样熠熠发亮。
花重锦明显先愣了一下,才慢慢将目光移开,然后发现宋兰浦只穿了一件雪白的薄衫,立在忽起的寒风中,更加像细柳一样柔弱纤秀了。
宋兰浦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将烛台推给他:“用我的吧。大师,我送你回屋。”
走时往他怀里扔了一本书
花重锦眼皮跳了跳,借着烛光看书皮,是一本清心寡欲的《金刚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