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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回 梨花落清明念旧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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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连春城不在家,竹舍空无一人。
花重锦解开腰间丝帛织成的丝绦,绑住袖子方便干活。他拿起柴刀,一边拔草一边砍断荆条藤蔓,忙得热火朝天,院子另一边龚良刨木头,但看上去一点也不专心,脸蛋儿飘红,腼腆地笑着:“大侄子,我家婆子是不是长得很好看。”
这不是问他,是炫耀。
花重锦百忙之中应了一声:“嗯”
“你也老大不小了,可有中意的姑娘?”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剑仙表示:“没有。岑……咳,龚叔,你在百花深处待多久了?”
“十来年了吧”
“那你可曾听说过燕燕这个人?”
阳光犹如纤细白皙的手,轻抚过朱漆犹存的栏栅,停靠在竹泪斑驳的窗畔。婆娑四散的树影仿佛化成看不见的人形,倚着窗畔,静静看着他们。
风吹雨蚀的院门被一斧头砍断,上面缠绕生长的牵牛花渐渐凋零。
龚良回忆着道:“噢,你说的是燕燕捕快吧。”
“你见过他?”
犹如一件弃之角落的珍宝,隔了很多年,有人掸去上面的蛛网和灰尘,重新将它捧了起来。
“见过几次面。可惜了那么好个人,落得一个不好的下场。”龚良下巴指了指竹舍,“他以前就住在这儿,跟赫连他娘是奇怪的两口子。”
“怎么个奇怪法儿?”
“两个大老爷们儿成亲生孩子,你说奇不奇怪?”
“啊啊~~~~~”
花重锦惊讶得舌头都要掉出去了
“这个地方小,芝麻绿豆大的事儿一天就传遍了,更别提这个了。上了点儿年纪的人都知道,燕燕捕快娶了个男媳妇儿,生了个男娃娃,那个男娃娃就是赫连。”
“可我在百花深处待的这段日子里没见过他,难道已经……”
“是啊,死了。死了十来年了。我住在山上,不知道山下发生了什么事儿,那天我猎了头老虎,剥了老虎皮去集上卖,看见县里到处飞着纸钱,人人披麻戴孝,才知道燕燕捕快死了。”
“怎么死的?”
“梅知县没说。”
花重锦喉咙一紧,压着嗓子低声问:“燕燕捕快的男媳妇儿呢,他去了哪里?”
“谁知道去哪儿了,反正没殉情。”
“…………那这些年谁照顾的赫连?”
龚良边埋头削木头边道:“听常先生说,燕燕捕快死的第二天,梅知县就将赫连小娃娃送走了,一直没提接回来这茬儿。还是赫连那小子自己回来的,听说路上吃了不少苦头嘞。”
他唏嘘不已,手比到膝盖的位置。
“送他走的时候才这么高,四五岁吧,回来的时候可把我吓了一跳,他们父子俩长得太像了,不怪梅知县犯迷瞪认错人。”
野草疯长,覆盖了整个院子,将旧根拔除,翻新的泥土在阳光下暴晒,种进去新的种子。
木匠的手儿“叮叮当当”,花架撑起了葡萄藤,鹅卵石铺道,旧院栽新树,屋里添新床。修修补补,破屋摇身一变,变成了一座藏在竹篁里的世外仙居,花重锦执笔挥挥洒洒,画了一幅画挂在窗边上,并且在画上提了两句新婚诗: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
傍晚,赫连春城回来的时候,龚良还在院子里“沙沙”锯木头,花重锦将劈开的竹子铺到屋顶上。
赫连春城一脸天塌地陷的表情,颤着声音问:“你们在干什么?”
龚良撩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抬头冲他憨厚一笑道:“修房子啊!这几天你婶婶身子爽利了些,我才得空过来。”
眼看着冲出喉咙,已经滑到嘴边儿的的话硬生生地被赫连春城憋了回去,喉珠滚了滚,似是在喉咙里头骂过了千万遍,然后极勉强地挤出几个字:“谢、谢谢,谢谢你们啊——”
花重锦忍笑道:“不必对我说‘谢’这个字。你救我一命,我这在报答你呢~”
赫连春城眼神回他:你确定是报答,不是报复我?
没过多久,天色暗了下去。赫连春城陪着龚良有说有笑,一脸感激地将他送出家门,回头一巴掌朝花重锦的脸上搧过去。
不过,花重锦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伤重得一动不能动的剑仙了。只见他反应极快地偏了一下身体,动作幅度很小,以至于看上去轻轻松松,像拂去衣上的落花那样容易。
这把赫连春城气得双手挠头,扎头发的红绳掉了,短发乱糟糟地散开,这还不算,因他头发本来就短,这么一挠,感觉头发丝都要一根一根直立起来了。
花重锦得意一笑:“我说过,你打不过我的。”
“你、你给我滚蛋——”
赫连春城彻底被激怒了,嗓子吼得破了音:
“把我家搞成这个样子,现在、马上混蛋!你以为我不会修房子吗——我不修是因为不想修,谁让你多管闲事的——”
再一脚横扫过来,花重锦为了避开不得不退后,只是没想到,这招的目的是为了将他逼至门外,紧接着屋门“咚——”一声拍上。
摔门的力气很大,整个屋子都在隐隐发抖。屋内传出赫连春城咬牙切齿的声音:
“你给我在外面反省去吧混蛋——”
看样子,今晚是进不去屋了。
更糟糕的是,下雨了。
花重锦无处可去,就坐在台阶上听雨声。他很久没有过这种被抛弃的感觉了,龚良的话令他想起了自己当年,三岁半的小童,走路尚且不稳,金发绿眼的男人只能抱着他走进金碧辉煌的宫殿,一脸谄媚的笑,道:
将军大人、王爷,这是我花家长子。算命先生说这孩子长大之后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奴才听了实在高兴,就想着,大人能否收这孩子当个小奴才?不管他以后当官还是上战场,只要能尽忠报国,奴才就心满意足了。哪怕他以后不再姓“花”。
王爷穿一身漂亮的锦衣,坐在雕龙画凤的高椅上,眯眼想了一会儿,抬头问身侧之人:将军怎么说?
三岁半的小童偎在男人怀里,小手死死揪住男人的一片衣袖,一声不吭,呼吸声很轻,直到男人将他放到地上,一根一根,看上去毫不费力地掰开了柔嫩细软的手指头。
死死不放的小手就这么被推开了。
……
自那以后,三岁半的小童再也不姓“花”。
花重锦怔住,听着雨声,仿佛听见谁脸上滚落的泪珠像雨滴一样飞溅砸地,点点滴滴。
屋前翻新的泥土经春雨滋润,种子萌发,很快冒出了芽尖儿。
赫连春城有一回没忍住,问花重锦:“你种了什么?”
花重锦神秘笑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龚良每天都来,以前生活过的痕迹被一点一点抹去,取而代之的是日渐崭新的竹舍。屋内布置全由竹子搭成,竹子的香气充盈满屋,清凉之余不乏雅致。
花重锦甚满意,躺在竹编的摇椅上睡觉。赫连春城直接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摇醒,说:
“别睡了,银红鱼找到了。你随我上山指认他。”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勉强清醒:“这么快?”
“哼!人早就找到了,衙门忙着去帮村民耕地播种,抽不出空去抓他,这才拖到现在。”
赫连春城气消了,偶尔会对他露出好脸色。
“你今晚进屋睡吧。我够累了,你要是生病了,我可没有多余的力气伺候你。”
花重锦下意识要点头,手指摩挲着藤条,磨得指腹发疼,总算忍住了:“…………”
赫连春城离开的脚步一顿,回头:“你怎么不说话?”
他笑也不笑,淡淡道:“没什么好说的。”
……
浮洲山上有一红召乡,乡里有一座寺庙,叫慈悲寺。慈悲寺里有两个和尚,一个老和尚,一个小和尚。
老和尚叫作枯木,人称枯木大师,尤精通岐黄之术。
小庙门前的老树经东风一吹,开出了一树雪白,落花铺满了石阶,树下小和尚正在扫地,拾阶而下,只不过东风起,身后零落如雨,眨眼间又铺满了。
小和尚摸了摸光溜溜的脑壳子,继续扫地,扫了一遍又一遍,地上总有扫不完的落花。
就在这时,在他身后响起了放肆的笑声,取笑小和尚似的说:
“花一边落一边扫,肯定扫不干净的。你不如等花落干净了,再扫,岂不省事?”
“对噢,我怎么没想到啊——”
小和尚眼睛发亮,紧接着双手合掌竖在胸前,转过身,冲着声音的方向行了一个规规矩矩的佛礼:“小僧谢施主指点。”
“噗——”
这下子,赫连春城再也忍不住,走上前来,屈指敲了敲他的脑壳子:“笨!”
“哎呀疼——”
小和尚抬头,气得鼓了鼓腮帮子:“为什么打我?”
赫连春城笑话他:“因为你笨啊!宋小先生在不在?我这位朋友想见他。”
小和尚眼睛移向他身旁,见白衣人身形秀颀,长着一双绿色的眼睛,和无比苍白的皮肤,不过更惹人注目的是他柔和的下颌线条处于一种绷紧的状态,好像和赫连春城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正生着气。
小和尚不禁有点儿害怕,缩了缩脖子,说:“宋小先生不在,去学堂教书了。”
“那我们去学堂找他。”
赫连春城领着人走了
小和尚转身,背着他们顺了顺自己的胸口,舒了一口气道:“长得真好看,但是为什么板着脸吓唬人啊……”
离开慈悲寺,往茂林深处走。
花重锦憋不住好奇,扭头问:“宋小先生是谁,为什么带我去见他?”
赫连春城高兴地笑了:“是枯木和尚救回来的书生,宋兰浦。因他年纪小,学问好,所以大伙儿都管他叫宋小先生。”
“原来如此”
花重锦听明白了,没走多久,看见隐隐约约的房屋形貌。同时还有越近听得越清晰的朗朗读书声: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敏而好学,不耻下问。
居必择邻,交必良友。
顺天者存,逆天者亡……
是《名贤集》。当初他侍奉的小公子脑袋笨,读了千百遍,背起来仍然磕磕巴巴,而他听多了,自然能倒背如流。
“你笑什么?”赫连春城突然停下脚步,面露好奇。
他摸了摸自己翘起而笑的嘴角,回答道:“我想起了高兴的事情。”
“什么高兴的事情?”
“跟你没关系,我不会告诉你的。”
花重锦反应冷淡,果然下一瞬间两道凌厉的视线好像合成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宝剑,破开空气直直刺过来,要在他身上刺出几个血洞似的。
……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眼瞎装作看不见………………………………
花重锦如此想着,然后对僵立原地的赫连春城视而不见,慢悠悠走向学堂。
学堂临水而建,一看就是出自龚良的手笔,鹅卵石铺路,以路为界半边栽花半边种菜,屋外的走廊上摆着一张放棋盘的矮桌,盘前无人,盘上有子;桌下各种各样的玩具滚落了一地。
他站在竹窗下,像个偷听的小贼,见屋中坐的学生摇头晃脑背书,首站着一位紫衫少年,确实年轻得很,看上去顶多十七岁,清雅文秀,手持一卷书,仅是站着,就是一幅入梦的画卷。
这时一个不老实背书的孩子高高举起手,喊:“小先生,窗外有人偷听——”
花重锦心里“哎呀~”一声,不对不对,他站着这里身正影正,分明是光明正大。就算举止可能……嗯,稍显鬼祟,那也是偷“看”才对啊!
屋内,只见宋兰浦秀气的眉紧皱,神情不悦,像是做事被打断了似的看向他。
“你们继续背书,我出去看看。”
众学生便继续摇头晃脑,背到: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常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积善有善报,积恶有恶报。
报应有早晚,祸福自不错。
花有重开日,人无常少年……
宋兰浦走到他身旁,起初抿着嘴唇,并不说话。
花重锦先开口:“我是喊你银红鱼好呢,还是喊宋小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