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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回 一寸相思一寸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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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钓鱼极有耐心,能坐着一动不动,背影看上去跟一尊石雕而成的佛像似的。
鱼竿忽然动了动
“噫?什么东西上钩了?”他探头过去看,然后惊呆了,“怪、怪物?!”
忘川暗潮汹涌,栖身在无底深渊的妖兽摆动着无比庞大的身躯,如同山峦一般从河里突然显露出来,长了九个头,蛇面獠牙,“哇哇”叫声好像婴儿啼哭。
他握鱼竿的手抖了抖,身后越来越多的人面蛆钻进泥土里,唯恐逃之不及。
他倒吸一口寒气,怎么回事,这是鬼界,不是妖怪的地盘吧?怎么总冒出来奇奇怪怪的东西。
降灵乐呵呵的能明显听出来幸灾乐祸的声音自咸腥的风里传过来:“它不是怪物。它有名字的,叫九婴。”
“哎呀原来这就是九婴,它吃人吗?”
“不吃”
“哦那还好……”
“它吃鬼”
他抹了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干巴巴地问:
“那、那要怎么办——”
黄泉路上、奈何桥上那么多鬼,怎么就我这只最倒霉?
话音刚落,九婴一只硕大的蛇头好像触手一样从天而降,蛇口对准了他,要将他鲸吞。
他赶紧回头,大喊:“赫连——你在吗————”
“——我在!”
一个鬼魅似的影子倏忽而至,奔跑带起的风差点儿将他掀飞。
“什、什么鬼?”他吓了一跳,紧接着眼前一花,整个人被一股强劲霸道的力量卷起来,双腿在半空蹬了蹬,够不着地。
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他发现自己被赫连少年夹在腋下,正一颠一颠地奔跑。
身后九婴的蛇头穷追不舍,所经过之处,彼岸花饱受摧残,血滴零落如雨,人面蛆纷纷钻进泥土里。
“要追上来了哇!——你不是厉害的神族吗,快打跑它啊————”
他从颠簸的余光中看见赫连少年脸颊泛红,跑得呼哧带喘,说:“打不过。”
“……哦”
看来神族也不是所向披靡的
这时又听见赫连少年说:“你能不能扔了手里的东西?”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发现自己还拿着老树的一根树枝做成的鱼竿,衣服撕成的布条栓住一条人面蛆,拖在地上滚来滚去,因赫连少年跑得太快,它像个肉弹似的偶尔被弹飞,在空中翻个身,两眼翻白,张大嘴巴,仿佛惊恐的人在尖叫。
太可怜了
他忍不住同情道:“太可怜了。放了它吧。”
哪曾想刚松开手,滚来滚去的人面蛆一下子被弹出老远,还没有落地,九婴的一个蛇头伸过来,“嗷呜——!”被整个儿吞进了嘴里。
“…………………………”
太惨了
连根骨头都没剩下
蛇眼眯了起来,好像人品尝到了美味的惬意。就在这时,赫连少年突然刹住脚,急转身,一跃而起。
“噫???????????你~干~~什~~~么~~~啊~~~~~”
凌乱的声音在风中颤抖
就见赫连少年冲着蛇头一拳挥下去,眼似寒潭,映着彼岸花,染了鲜血似的秾秀,嘴里怒吼:“滚回去!”
九婴如山峦一样庞大的身躯轰然倒下,逐渐沉没进忘川。
目睹了这一切的降灵坐在奈何桥的栏杆上,向他们投来欲言又止的目光。
……
两个少年翩然落地,走到扶桑神木下。
赫连少年低头看被夹在腋下的他,脸上浮现出淡淡的怒色,攥紧拳头,看样子想揍他。
他立即讨好地把脸伸过去:“你打吧打吧,我知道我闯祸了。可是你不理我,我真的好无聊啊~”
赫连少年松开了拳头,把他扔到地上,道:“我看你自己玩儿得挺开心的。”
他在地上打了个滚儿爬起来,嘻嘻笑:“那你呢,装睡偷看我不是更无聊吗。”
只见赫连少年揉了揉眉心,一副很无奈又疲惫不堪的样子:“……”
这就是明显的拒绝了
他立即善解人意地说:“好吧,我自己玩儿也不是不行。”
然后捂住自己的嘴巴
“我安静,我不打扰你了。看你脸色不好,要是实在忍不住……没关系,可是冲我发脾气的。我是一只鬼,很耐揍。”
赫连少年摆了摆手,语气稍显无力:“你闭嘴吧,太吵了。”
“好~”
他低眉顺眼地走开,坐在彼岸花丛旁,抱着膝盖,小媳妇儿状乖顺。
揪一朵彼岸花,余光偷瞄老树下睡觉的赫连少年,内心不知为何涌出一股甘泉一样甜美的欢喜,在芳草幽香的山林里欢快地流向远方,月色朦胧,风声悠扬。
他喜不自禁,心想:赫连啊赫连,你会一直在的,只要我喊你的名字,你就会出现在我的身边对吗?
绿眼幽幽发亮,如盛了一池的翡翠清汤。
少年的心思总是捉摸不定的。比如他一开始很讨厌赫连少年,但是相处久了,觉得这人除了无趣之外,找不到半分让人讨厌的缺点。
首先,赫连少年的外形好极,平肩薄背,细腰长腿,脸长得十分漂亮,且因为眉宇间透着几分阴沉沉的凌厉,丝毫不显得女气。
与美丽到雌雄莫辨的降灵相比,更加高挑出色,令他总不经意间遐想起来。
尤其当他想到,赫连少年是在装睡,实则一直偷偷看自己,打人很疼,可并没有蛮不讲理地打人;嘴硬心软,一喊救命,他立即就来了还打跑了九婴,跟侠客传描写的英雄救美一样。
至于脾气不好,嘁,美人儿脾气差怎么啦?!
他托腮看得逐渐入迷。像现在,一点也不讨厌,光是远远地看着,就情不自禁地为那个梅林飞雪似的少年着迷。
就在此时,降灵走到他的身边,拂尘从他的眼前荡过去,笑道:“别看了。再好看也不是你的。”
他一下子回神,挑高了眉毛,略感一丝稀奇:“先前他欺负我的时候你视而不见,现在来干什么?”
降灵看上去很老实地回答:“看你的笑话。”
“……”
他拍了拍屁股上并不存在的尘土,作势要走。
降灵赶紧拦他:“并不是。你难道不好奇那个孩子的来历?”
他道:“你说过了,他是神族。”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总是无精打采的吗?”
“……无精打采?”
他愣了一下,这个真没看出来,一拳把九婴揍飞的时候生龙活虎,宛如天神下凡。
英雄救美,自古以来都是要以身相许的。但他从赫连少年一直睡觉不曾对他感兴趣过可以得出结论:那孩子是个挑剔至极的人,兴许看不上自己。
……欸,便不再浮想联翩。
只不过,听降灵这么一说,他心里纠纠结结放不下的一丝执念不甘寂寞地冒出了头,遇到春风就不由自主得荡漾起来,猜测的语气问:“难道,他一直睡觉……”
其实,并非讨厌我,而是——
“……有别的原因吗?”
降灵很干脆地回答他:“什么别的原因。原因从来只有一个,这里是鬼界,各种污秽浊气汇聚于此,鬼属阴物,觉不出什么,但他是神族,自然就遭不住了。”
降灵一转头,看向扶桑神木下沉睡的赫连少年,轻轻叹气:“一个神族来到这里,该是很痛苦才对。”
“…………?!!!”
少年霎时被震住了,惊住了,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受他冷落并非是被嫌弃了,原来真的如他所说,身体不舒服。
“……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做到如此地步,值得么?”
他觉得自己仿佛在做梦,恍恍惚惚,神志不清,周围的一切融进了白雾里似的,变得模糊不清。
就在这时,彼岸花丛里爬出一条多足蜈蚣,啊不,不止一条。
“————虫子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虫子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吓得瞬间清醒,跳起来,好像热锅上的蚂蚱烫脚似的。
蜈蚣不是没见过,但是这么长一条,足足两个大汉手拉手加起来那么长的,确实第一次见。这也就罢了,五彩斑斓的毛腿,每条腿的肢节上竟然长着一只诡异发红的眼睛,实在丑陋,还很恶心,简直到了不忍直视的程度。
他不害怕虫子,但看见这场面,也不禁后背发凉。
降灵的脸上波澜不惊,道:“它们是鬼蛛,专门吃留恋人间不肯过奈何桥的鬼。”
奇形怪状的鬼蛛纷纷出动。密密麻麻,好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他说:“我哪里留恋人间了。我一直想过桥的,奈何有人阻拦我。”
降灵皱了皱眉毛,一脸深沉:“你要是没有这样的心思,鬼蛛怎么会攻击你。为什么不敢承认,你在害怕什么?”
“我没有害怕!”
他拔腿就跑,视野里的彼岸花飞快向后掠过,老树下的身影越来越近,飞溅起的血珠如鲜花一样绽放,将他病白的面容映得跟生前那样鲜活,心里欣慰地想着:没关系,赫连会来救我的。
——救?
等、等一下,似乎哪里不对。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脚步逐渐变慢。
忽然这时,听见身后有人笑嘻嘻地喊谁的名字:“小绿儿——”
久违的称呼,令他情不自禁地回头看。只见奈何桥边,一身穿紫衫的少年站在彼岸花烂漫处,对他招手,低头温柔的浅笑,恰似荷叶上滚落的点点滴滴的温柔。
他心中猛地一激荡,眼里老树下沉睡的少年如惊飞的萤光弥散在黑暗中,脚步骤停,如梦初醒般想到,既是已死之人,当无牵无挂一身轻松。
“韦紫!你一直在等我么————”
就见少年决然转身,跑向了奈何桥。
降灵挥起的拂尘斩断鬼蛛喷向少年的蛛丝,一转身,忽见这一幕,慌忙道:“小绿少年,快停下!你不能——不能靠近奈何桥————”
少年置若罔闻,呼啸而过的阴风震耳欲聋,一点儿也不想停留,在死亡中变冰冷的心已经不能再火热起来了。
他仿佛看见一前一后的两个孩子跑上奈何桥,在桥上相互追逐,打闹、嬉笑;穿着红嫁衣的女子牵着情郎的手,唇边勾着浅浅的如水一样温柔的笑容,战死的将军威风凛凛,仍能看出生前的一身尊荣,抱起脚边哇哇大哭的婴儿,大步向前。
他们仿佛看不见身边的人,功成愿遂如何,心愿未了又如何,大喜大悲,或哭或笑,前行莫回头。
不念过往
少年却忍不住想,真糟糕,忘了对那个赫连做个鬼脸,要是不报复回去,岂不白白受欺负了?打人很疼,脾气很坏,除了他还有谁能忍受得了呢。
突然很想回头看他一眼
他要是看见自己远远离开的背影,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会不会很伤心,很难过,很想揍他出气。
不过没机会啦~
嘻嘻~毕竟已经上了奈何桥,就算重逢,也要等到下辈子了吧。
一开始可能找不到,但是……多找几家,总能找到的。
……下辈子,赫连,你记得揍我要轻一点啊,我比你小很多,你一拳下去,我、人就灰飞烟灭了。
如此想着,少年绿色的眼睛蒙上一层薄雾蒙蒙的水气,心道:对不起!让你白费心了。下次我十倍百倍地还!
没有退路,那便继续往前走。便在这时,心心念念的少年从他看不见的身后飞出来,越过他,一下子跑到了他前面,并且,在空中攥紧拳头,难以想象的强悍、野蛮!——丝毫不讲道理的一拳,不由分说地砸了下来——
那身影映照在彼岸花的宫光中,红得热烈,耀眼,令他移不开目光。
一拳砸下,霎时间烟尘四起,地动山摇,忘川血水翻滚。
他只看到奈何桥应声而断,断桥处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凄厉叫声,穿透力好像锋芒一样尖锐刺耳,无孔不入,刹那间回荡在整个鬼界。
鬼界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那少年的身影在摇晃的奈何桥上逐渐变扭曲,仿佛被诡异的尖叫声撕裂,紧接着,层层跌宕的尖叫声如宛如一把开天辟地的巨斧,朝痛苦伏地的少年自下而上横劈了过去。
花似血落,血如飞花。
少年的身体呈两截状飞了出去,重重摔到了忘川石碑旁,鲜血喷洒到了老树上。
他头脑发懵,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身体先于一步冲到少年的身边,眼前血淋淋一片赤红。
“………………”
动了动嘴唇,可是喉咙像咽进去一口滚烫的热油,火辣辣地灼疼,煎熬,发不出声音。
赫连的血飞溅到老树上,有的渗进泥土里,枯树逢春,老树开花。
降灵曾经说:扶桑神木开金色的花,花朵像人界的紫藤花,成串成串,花开极其短暂,纷纷扬扬,非常漂亮。
他亲眼所见却有不同,花开成串,密密匝匝,挤满枝头,如金光摇落,飘然而逝,十分之灿烂壮观。
霏霏金雪,婉转而下。
倒在忘川石碑边的少年艰难地爬起来,腰腹上的断裂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脸颊素白,冷汗浸浸,开口的第一句话是:
“等吧。再等一会儿,就算你不愿意,你我都解脱了。”
“………………”
没有骂他,也没有揍他。
一切都是那么的出乎意料
他自知做错,倒宁愿挨一顿骂,挨一顿打,低眉垂首,心虚地不敢看赫连少年。
问心有愧,便一声不吭。
就连一句简单的道歉,都羞惭地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