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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二十五回 人不风流枉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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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界没有白天黑夜之分,少年倚靠在老树下,看彼岸花开、忘川血海,看人流不息的奈何桥,几乎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疼痛的感觉终于过去了,他抬头看枕着手臂躺在树杈上的赫连少年,问:
“你,是来救我的吗?”
赫连少年低头,目光淡淡,宛如池塘里的两点寒星,虽然漂亮,但未免过于凌厉,教他怎么也生不出亲近的好感。
赫连少年点了点头,回答:“是的。”
“那你就是我的小恩公了。我们当朋友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啊?”他低头看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一身破烂的血衣,手臂露在外面,皮开肉绽,鲜血直流,“你看,我已经这么可怜了。你一点儿同情心都没有吗?”
赫连少年斜睨着他:“因为你是装的。”
“啊?”
他赶紧摸自己的脸,真糟糕,一下子就被看穿了:是不是光哭丧脸不管用,还要吧嗒吧嗒掉眼泪?
“……好吧,铁石心肠的人,确实难以打动。”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躺在老树下,四仰八叉,枕着手臂,翘起二郎腿,无聊极了;换一个姿势,侧卧,面向奈何桥,看人流不息。
——好、好羡慕!
越看越羡慕,他只好换一个方向侧卧,赏花。
红色的彼岸花不停摇曳,“嘀嗒、嘀嗒嘀嗒”,红色的雨滴打在坚硬又粗糙的鳞甲上,里面仿佛有什么肉眼看不见的东西爬行,窸窸窣窣,长了很多只脚。
而身穿紫衫的韦紫站在彼岸花丛中,回过头来,面容在彼岸花的衬托下显得娇艳欲滴,妩媚动人,冲他温柔笑了一笑,嘴唇无声地开合,仿佛在喊他过去。
“韦紫……”
他记得这个名字,记得这个人。
“……韦紫,韦紫…………”
……可除了这个名字、这个人,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不禁换了一个趴着的姿势,脸埋进泥土里,眼眶热热的,心生悲哀。
“赫连,你在吗?”
立即有一个冷淡的声音缓缓响起,悠悠飘落,落地极轻:“我在的。”
如同一片轻飘飘的落叶盖在了他的身上,没有棉被温暖,但在这个死气沉沉的世界,鲜活的气息直达他的心底。
“……我,是怎么死的?”
他侧卧着,慢慢蜷缩起身体。
“不知道”,赫连少年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像被乱刀砍死的。”
“那一定很疼啊,比你打我还疼……”
赫连少年的声音笑了:“疼是好事。疼说明你活着,鬼是感觉不到疼痛的。”
他赶紧抬起头,见赫连少年轻轻一笑,恍如光秃秃的老树忽见东风,刹那间花满枝头。
他不禁心神荡漾了,翻来覆去,像一只偷了腥的老鼠在泥地里打滚儿,道:“你笑起来还挺好看。”
赫连少年在花团锦簇中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
可是,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可怕,跟昏了头似的,招了招手:“你下来好不好。坐那么高,我抬头跟你说话,很累欸~”
——他装的!
没想到赫连少年竟然信了他的鬼话,从老树的树杈间跳了下来,落地很轻,跟只小猫儿似的。
他大喜过望:“快过来,坐我身边。我要无聊死了!”
赫连少年出乎意料地听话,果真走到他身旁,就地坐下。与柔弱的韦紫截然不同,赫连少年眉眼凌厉,眼神冰冷,故而显得阴沉,一看就是不好惹的小恶霸。
——事实也如此,脾气非常不好!
宽大的粗布衣服像一个麻袋罩在他身上,不合身,袖子卷起来,露出一截精瘦有力的手臂,质如璞玉,事实上,它确实很有力量,能一巴掌把人拍飞到九霄云外去。
他心有戚戚然:“……”
细腰长腿,虽然稚气未脱,但从端庄俊秀的五官可以预见长大成人的俊美。
那应该是恃美行凶的容貌,谁见了都要色迷心窍,要是能说上几句话,交个朋友,能飘飘然起来。少年的脑袋里充满了美丽的遐想,忍不住问:“赫连,你认识我吗?”
“不认识”
“那你为什么来救我?”
“师父和大师兄让我来的。他们应该认识你。”
“……这样啊,我还以为我们是朋友呢”,他不禁失望。
这时赫连少年像是累了,倚着树慢慢闭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
——真的睡着了?
呵!他不信!
吃过一次亏,不会再上第二次当了。
没过一会儿,降灵出现,像一只小狐狸蹲坐在老树上,眉梢眼角自有一番天然风骚,眼睛狭长,狡黠灵动,滴溜溜转了几转,打鬼主意似的:“小绿少年,赫连少年,看来你们相处得不错啊。”
他不吭声:“……”
只是没办法反抗而已
迷雾里的老树无风自动,粗壮遒劲的枝干呈现古老的铁锈颜色,手摸了摸,粗糙且冷硬,像铁水浇的树模,他十分无聊,随口一问:“这是一棵什么树?不长叶子,该不会枯死了吧?”
降灵道:“它是扶桑神木,树龄几千年了。”
竟然是神木,他生起了一点儿好奇心,接着问:“长得这么奇怪,会开花吗?”
“会”
“开什么模样的花?”
降灵道长顿了下,边回忆,边慢慢说:“……我没见过。听说是金色的花,花朵……像人界的紫藤花,成串成串,花开极其短暂,纷纷扬扬,非常漂亮。”
“……”
少年一脸认真地想了想,想象不出来,轻轻叹气:“真想看看啊~”
……
因为十分无聊,他不想跟个呆瓜似的坐着,像只野猴子呲溜呲溜爬上老树,四处张望,看见鬼差降灵坐在奈何桥的桥头上,仰着脖子,好像在思念着什么,等待着什么。
那背影看上去,像极了一条倔强的小狐狸,蹲在栏杆上,背对着他,仰望天上的月亮,好像圆圆的白玉盘似的月亮变成了它很喜欢吃的肉饼。
然而这里是鬼界,无边无际的黑暗与荒凉盘旋在上空,终年不见天日。
他冲降灵的方向大声喊:“鬼差大人,你在看什么——”
“……”
可是降灵的背影一动也不动,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愿意理睬他。
“——那边的鬼差大人——能听见么————上面什么都没有,你在看什么?!!回头看看我啊咳、咳咳咳咳咳————”
喊得太大声,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一只鬼,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赫连在睡觉,或许在装睡,降灵又不理他,他自讨没趣,只好自己跟自己玩儿。
“摘朵花儿吧~”
嘀嗒、嘀嗒嘀嗒——
彼岸花丛不停摇曳,红色的雨滴打在坚硬又粗糙的鳞甲上,里面仿佛有什么肉眼看不见的鳞虫爬行,窸窸窣窣,长了很多只脚。
他一脸兴奋地奔进彼岸花丛,听不见自己走路发出的窸窣的脚步声,怪不得都说鬼走路没有声音。
他越跑越快,脑子里乱七八糟。
——“嘀嗒、嘀嗒嘀嗒”雨声急促,快如擂鼓,周围的彼岸花好像变成了红蛇“嘶嘶”吐着信子。
他越跑越快,跑到忘川边上,抓住一朵红艳艳的彼岸花,用力一拽,炫耀地别在耳后,叉腰大笑: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大一朵~!花间风流,当如此!”
脚下的黄土突然变松软,似乎什么活物在土下蠕动,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
“什么玩意儿——”
就是这一眼,将他恶心得浑身发毛,恨不得自戳双目。
“——太丑了!哎哟怎么这么丑啊!都要丑瞎我的眼睛了——”
只见一条白蛆从黄土里钻出来,体型胖硕,绵软,像蚯蚓那么长!更恶心的是,它竟然长了一张完整无缺的人脸。
嘴巴张得极大,鳄鱼那么大,清晰可见里面两排细细的尖牙,但是发不出声音。
血盆大口从脚下出现,幸好他有防备,身体很轻,一跃而起,跳到人面蛆的身上,软绵绵、白花花,像小孩子骑马马。
“冲啊啊啊啊啊啊——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看到敌人没有,马儿快追,建功立业的机会就在眼前!!——砍掉敌将的首级,我就能得到君主的赏识,封侯拜相,迎娶公主从此扶摇直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将自己想象成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沉浸在冲锋陷阵的氛围里。
然而,人面蛆没有腿,白花花、软绵绵的虫身在泥土里蠕动,很慢~很慢很慢地往前蠕动。
“少年将军”立即垂足顿胸,悲伤的表情弥漫在脸上,恸哭落泪:“马儿啊马儿,你怎能如此不中用,教那个杀我同袍无数的敌将跑掉了!呜呜呜呜~我该如何向我的君王交待啊,就算美丽的公主心系于我,也要被迫嫁到遥远的地方和亲了呀~~”
人面蛆在悲伤的恸哭中面部逐渐扭曲,好像打碎的五官在一张脸上随意拼接而成,又哭又笑,扭曲又诡异。
他举袖子擦泪,听见身后有不同寻常的动静,回头看。看见密密麻麻的人面蛆破土而出,红花丛里白花花一大片,全都仰着人脸朝他呲牙。
——这架势,是想吃了我啊!
他赶紧伸长了脖子叫唤:“赫连救我——”
话音未落,上空一阵风似的凭空出现了一个人,穿朴素的衣服,少年身形,身姿高挑,鸦黑的长发如一披风在血色弥漫的迷雾里恣意飞舞,好像一只停在空中的蝴蝶,极其瑰丽。
他眉梢情不自禁地上扬起来。
这一挑眉牵动嘴角一丝笑意,心情变得十分好。
“赫连,我一喊你,你就过来了。你是不是假装睡觉,一直在偷偷关注着我?”话音轻佻,一副沾花惹草的风流相。
“哼~”
赫连少年揪住他的领子,像老鹰抓小鸡似的,将他从人面蛆的虫身上拎了起来,轻轻松松带飞,越过彼岸花海,在老树的上空突然松手。
于是乎,他像千斤重的秤砣一样落地,脸朝下“啪——”摔在硬梆梆的泥土上。
他揉着摔变形的脸颊慢慢爬起来,叹气道:“欸~我说,你就不能温柔点嘛?!”
“……”
赫连少年已经稳稳落地,学降灵跳到老树上看风景,背对着他,背影看上去有些许莫名的倔强。
他忍不住问:“赫连,你一直在看着我吗?”
赫连少年的背影一动不动,冷淡的声音流云一样飘过来:“当然!我不能让你跑掉了。”
“那岂不是很无聊,”他邀请道,“一起玩儿吗?”
“我不舒服,我要睡觉。”
不出所料,赫连少年冷冷地拒绝了。
他内心不免生出一些连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失望,幽幽一叹:“随便你吧~”
老树在他的叹气声中摇了摇树枝,仿佛守护山谷的树灵被唤醒,伸了伸懒腰。
他以为是错觉:没有风,树怎么会动?
——眼花了吧!
随即仰头冲着赫连少年喊:“你折一根树枝扔给我。”
赫连少年低头看他:“你做什么?”
“嘿嘿~钓鱼~~”
他神采飞扬地笑道。
纵然没人理他,他仍然能自得其乐。
有了鱼竿,他立即扑进彼岸花丛捉了一条人面蛆,拴在树枝上当鱼饵,投进忘川。
然而并不顺利。
只见人面蛆的虫身在空中蠕动,“吱哇哇”挣扎,面孔惊恐无比,眼珠子外凸,简直要从眼眶里掉出来。虫身触到忘川的水面,一下子蜷缩起来,像在害怕。
他已经习惯了人面蛆的丑陋,甚至觉得这玩意儿除了人脸长得丑丑的,虫身胖乎乎、软绵绵的还挺可爱,一直抖着鱼竿,抖了好一会儿,手甚至觉得有点儿酸,终于把人面蛆抖落进河里,心里充满了期待:会钓出来什么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