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如爱我》癲酒客

24、第二十四回 少年意气风发时

　　嘀嗒
　　……嘀嗒、嘀嗒嘀嗒……
　　这里是哪里？
　　视线所及，皆是黑暗。
　　……嘀嗒嘀嗒嘀嗒，滴水穿石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少年站在黑暗里，低头看见自己身上破破烂烂的血衣，鞋子不知道踢飞到何处，流血的双脚踩在地上，感受不到疼痛。他摸了摸肩膀和手臂，皮开肉绽，冰凉的体温，不像活人。
　　少年松了口气，眼前一黑，再一睁，就到了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
　　可他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朝着水声往前走，四周不知不觉热闹起来，有婴儿的啼哭声、老人嘶哑气衰的咳嗽声，老的少的，哭的笑的。同时，凌乱纷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跑的跳的，或轻或重，越来越清晰，仿佛就在身边。
　　脚下亮起了一点微光，他一低头，看见了自己水藻一样扭曲的倒影。
　　一身血衣，遍体鳞伤。
　　微光像野火一样疯长，顷刻间将整个黑暗的空间点燃，嘀嗒、嘀嗒嘀嗒——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前方是铺天盖地的红光血色，一丛丛鲜红的彼岸花，绮丽、幽怨，在血色迷雾中摇曳，嘀嗒嘀嗒，滴血。
　　他抬头四望，周围不知不觉多了许多人，哇哇大哭的婴儿在地上爬，耄耋老人拄着拐杖步履蹒跚，也有年轻的女子钗横鬓乱，穿着一身红嫁衣，手拿着一方帕子嘤嘤垂泪。他们仿佛看不见身边的人，沉浸在自己恐惧、悲伤或幽怨的情绪里，大喜大悲，或哭或笑，只管往前走。
　　他们像从土里钻出来似的，“呼啦啦”冒出一大群，涌向了弥漫着血雾的彼岸花。
　　红色的彼岸花生长在血河边上，河上架了一座桥，桥上刻着二字：
　　奈何
　　……
　　那看上去是一座横跨血河的长桥，石砖洁白无瑕，唯独“奈何”两个字是红色的。石砖纤尘不染，脚踩上去不留半点痕迹，不管多少人走上去，它都能承载下，渡他们过河。
　　桥下的血河里毒虫怪蛇游窜，腥风扑面，腐臭难闻。
　　连绵无际的彼岸花在风中摇曳，血珠滴滴答答。
　　少年敲了敲自己的脑门儿，觉得里面跟盛满了浆糊一样，糊里糊涂，不太能思考，双脚不受控制似的，忍不住跟着人群一起走向奈何桥。
　　桥的对面，弥漫着血雾的彼岸花丛中，有一位身穿淡淡紫衫的少年站在那里，秀骨雪肤，唇红齿白，伸出手，面向少年招了招。
　　他一下子变得兴奋起来，拔腿就跑，直觉桥上危险，可是，脚还是踩上了奈何桥。
　　然而，下一刻，奔跑的双腿突然像钉在地上似的，动不了。
　　他有一点懵：为什么脚不听使唤？
　　“…………………………”
　　一脸懵的时候，胸膛……心脏跳动的位置，飞出一只拖着幽蓝碎光的琉璃蝶，蝶翼轻盈透明，贴着他高挺的鼻尖蹭了蹭。
　　他能感受到琉璃蝶友好的善意，但是，更懵了，不敢相信：“…………欸，我没有看错吧，它，是从我身体里飞出来的？”
　　琉璃蝶围绕着他飞舞，越飞越低，落在了脚上，轻若无物。
　　然后，扑了扑蝶翼，好像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推了推他踩在奈何桥上的脚，将他往后推了半步。
　　他似乎明白：“小东西，你在阻止我踏上这座桥吗？”
　　蝶翼飞快地扑了扑，仿佛是它被理解的欢快的心情。紧接着，琉璃蝶犹如栖息在原野上的萤火虫，受到惊扰似的，顷刻间消散了。
　　但是，少年一点儿也不想停留，目光越过腥风污血的忘川，落在对岸的紫衫少年身上，喃喃道：“……我想过去。他在等我啊，他在向我招手。我要去找他！”
　　与此同时，桥上一个笑意盈盈的声音蓦地响起，好似裹在阴冷潮湿的风里吹过来，说道：
　　“绿眼睛的小弟弟，你怎么不走了？”
　　这种感觉，好像冬天的冰碴子倒进脖子里，好家伙，吓得他一个激灵，浑身抖鸡皮疙瘩，并失态大叫了出来：“——你是哪位？”
　　感觉不是活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抬头看了一眼，竟然，咦，是个手脚俱全的人模样，十分之惊艳！！
　　穿青色道袍，臂挽拂尘，盘腿坐在奈何桥上的栏杆上面。更稀罕的是，男子的脑袋上长着两只白绒绒的尖耳朵。
　　“你是人，还是……妖？”
　　狐狸耳朵，难道是化为人形的狐妖？
　　男子眉眼细长，妩媚，嘴唇嫣红，看上去二十来岁的模样，非常有礼貌：“我是奈何桥上的鬼差，叫降灵。你停在这里干什么，要是不过桥，可怕的妖怪会吃掉你的。”
　　笑不露齿，有一种区别于大家闺秀的端庄与矜持。
　　“我要过啊！谁说我不过去的——”
　　少年着急道：
　　“他在向我招手！那里，他在喊我的名字——”
　　“欸——”
　　就见降灵道长一脸惊讶的样子，顺着少年指的方向看，很快摇头道：“你看错了，那里没有人。你还记得你的名字？”
　　“自己的名字当然记得，怎么能忘掉！我叫——”
　　叫什么？
　　他立即停住了，脑子里什么记忆都没有。
　　“你管我叫什么！就是有人，我看到了，我要去找他。”
　　可是刚抬起脚，又有一只古怪的琉璃蝴蝶从他身体里飞出来，落在他抬起的脚面上。
　　脚立即变得很沉重、很沉重，不得已收了回去。
　　他不禁又气又急，大吼：“不要挡我的路——”
　　降灵幽幽一叹：“它在救你。”
　　“不要！不要救我！我要跟那个穿紫衣服的——韦紫，对，就是韦紫，我想起来他的名字了。”少年的声音又尖又细，听上去像在声嘶力竭的呼喊，“我要跟韦紫在一起，我要跟韦紫在一起——”
　　蹲在栏杆上的降灵震惊不已：“一般来说，人死之后变成鬼，鬼没有生前的记忆。你不记得你自己的名字，但记得韦紫，看来，这个韦紫对你很重要。”
　　“是的，很重要。谁也不能阻拦我去找他。”
　　他站在奈何桥前，挡着路，左右前后全是人，然而没有人催他，而是全部绕过他，井然有序地走上了奈何桥。桥下的彼岸花在他脸上镀了一层血红，看上去惊恐吓人。
　　琉璃蝴蝶受惊似的飞走
　　他终于能动起来，拔腿跑向对岸的韦紫。
　　就在这一刻，不见天日的鬼界上空突然划过一道亮丽的白光，转瞬即逝。所到之处带起的风带了一阵阵鬼哭狼嚎，瞬息间，已经落到少年的身后。
　　少年只听见了鬼哭狼嚎之声，好奇之余回头，只见白光乍现，一只硕大的拳头：“嘭——”
　　砸到了他头顶上
　　说来也怪，他浑身是伤，浑身流血都不感觉到疼，但这一拳砸下来：
　　“哇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呜哇好疼疼疼疼～疼啊～～啊啊啊啊——————”
　　——怎么会这么疼
　　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紧接着，脖子一紧，身体一轻，被一股突然出现的力量抓住后颈衣服，拎了起来。
　　双手徒劳地在空中抓了抓，根本挣脱不开。但他心高气傲，岂是能任人摆布的，两条腿往后蹬了蹬，踢到身后人柔软的肚子。
　　不过啊，身后人也是个不肯吃亏的，屈膝一个顶，不偏不倚得顶在了他肚子上，力气大得吓人。
　　“嗷——呕、呕呕呕——————”
　　疼得差点儿把五脏六腑都吐了出来。识时务者为俊杰，他稍稍安分了一会儿，就被像一块破抹布似的拖走了。
　　……
　　忘川河里流着血染的污浊，断桥残壁，霜落如血光。桥边长了一棵残枝枯叶的老树，树下立了一块足足两人高的石碑，石碑上写着两个字：
　　忘川
　　枯笔任意自如，潦草奔逸。
　　字的颜色比朱砂还要红，好像人的血液凝固在上面，偏偏石碑是干枯的叶白色，似乎被谁砸了一锤，裂痕严重，遍布上下，其脆弱的样子，轻轻一碰就粉碎似的。这么一看，整个石碑便意外地触目惊心。
　　少年被扔到老树下，麻利地爬起来，认为身后人是个青面獠牙的妖怪，所以也呲牙咧嘴，摆出一副凶恶残暴的表情，嘶吼状：“你滚啊——”
　　结果，刚骂完，看清楚面前站着一个与他差不多大，比他矮一点儿的粗衣少年。
　　“你、你——”
　　他顿时变结巴了。
　　少年板着脸，脸色阴沉，一看就很不好相处的样子。但胜在眉眼俊俏，修骨长身，有一副不多见的好相貌，他才不至于害怕，敢跟他搭话：“你是谁？”
　　粗衣少年果然不好相处，理都不理他，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圈，然后一脚踹中他的屁股，将他踢进圈子里。
　　还言语威胁他：“你敢出这个圈子，我就砍掉你的腿。”
　　他捂住屁股，好笑道：“我是一只鬼，不怕砍。”
　　“那你尽管试试”
　　“好啊，试试就试试。”
　　他无所畏惧，伸出一条腿在圈的边缘试探。
　　——他不会真的砍掉我的腿吧？
　　话说鬼的腿被砍掉了，还能再长出来吗？
　　他偷偷摸摸地看冷面少年的脸色，发现他气势汹汹，摩拳擦掌，懒看样子，已经迫不及待要砍他的腿了。
　　好吧，识时务者为俊杰。那条在圈的边缘疯狂试探的腿，慢悠悠地收了回去，他敢怒不敢言，坐在圈里，气得腮帮子鼓起来。
　　那阴沉的少年飞到老树上，枕着手臂躺下，一脚踩着树干，另一条修长的腿垂在空中，不老实地晃来晃去，仿佛在提醒他：我没睡，你休想跑。
　　忘川河翻涌不息，两岸开满了彼岸花。
　　圈里，他无聊地托腮，看见数不尽的人从这边的黑暗里走出来，排着长队，走过了奈何桥，消失在了另一边的黑暗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清贵好听的声音在圈外喊他：“小绿少年～”
　　他收回对韦紫的思念，不禁笑道：“为什么这样叫我啊？”
　　来人正是降灵，自称鬼差，无所事事的降灵。
　　“因为你的眼睛是绿色的，我就随便叫了。”
　　少年无语：“……”
　　降灵用搭在臂弯里的拂尘扫了扫石碑上的落叶和尘土，轻轻往上一跳，落在忘川石上，一点也不担心将遍布裂痕的忘川石压碎了，手拢进袖子里，老神自在地坐下。
　　看他这个姿势，像极了蹲在高处远眺，前爪放在身前的小狐狸。
　　少年控诉：“你不是鬼差么，那个人这样欺负我，你都不管的？”
　　降灵皱了皱两条细长淡淡的眉毛，语气幽幽，透露出一股子明明很高兴但不能表现出来的老成：“我只管鬼，不管人。”
　　抬头看着老树上睡觉的少年，抽了抽鼻子，像极了嗅到鸡腿的小狐狸，随即恍然大悟道：“……怪不得，他身上有神族的气息，难道是神族。”
　　他不懂神族不神族的，只想过奈何桥，去找韦紫。
　　降灵问那老树上睡觉的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很快得到了回答：“赫连”
　　看来睡觉是假的，不想理睬他是真。无所谓，反正他对那个脾气不好、打人很疼的少年一点兴趣也没有，只想趁他睡着的时候，偷偷跑掉。
　　他一直盯着赫连少年翘在空中摇晃的腿，等啊等，托腮等、翘腿等，躺着等，终于等到那条腿不晃荡了。
　　内心呼喊一声：机会来了！
　　爬起来，昂首挺胸——
　　前脚成功地迈了出去
　　——他心里窃喜的劲头好像一棵钻出土的幼芽儿，沐浴着阳光雨露，渴望更进一步。
　　后腿还没有抬起来，忽然这时，老树上沙沙作响，赫连少年的动作跟鬼影似的又快又隐秘，“嗖”的飞下来，不偏不倚地落在他跟前。
　　幼芽儿被无情的大手掐断了，不仅如此，看赫连春城铁青的脸色，他顿觉自己危矣，危矣！
　　“——不要不要！我错了我这就滚回去——不要砍断我的腿————”
　　遗憾的是，赫连少年并没有给他悔改的机会，而是拽住他的肩膀，力气之大！简直就是锋利的铁钩子，手指几乎抓破染血的白衣，像弯刀一样刺进皮肤。
　　疼得撕心裂肺，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昏厥过去，他忍不住哀叫起来。
　　——切肤之痛，痛心入骨。
　　他从来没有这样疼过
　　仿佛自己的肩膀和整条手臂被撕扯下来了
　　“————我讨厌你，我小气得很，我记仇，我一定会报复回去的——————”